她敲了敲门,低声问道,
“陛下?”
屋里传来一声沉闷的“进来”。灵素推门走入,只见屋里帘子一半未开,阳光照不进来,显得十分昏暗。无数家信佩着不同颜色的翅膀,歇落在白无忧面前的桌上,三道江是秦地贵族林氏的徽记,衔枝鸟独属北地豪族刘氏……
金色眼睛的女孩抱着手臂陷在椅子里坐着,像暗室里一把收入剑鞘的剑。
“什么事,您动这么大的肝火?”灵素的声音如同擦拭剑刃的丝巾般光洁服帖。
“若在江上找一艘船,你们能否找的出来?”
“为小公子的事?”灵素立即回道,她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白无忧推开面前的一个砚台,眼神沉肃地盯着那汪漆黑闪光的墨,慢悠悠地道,“你也不用怨你手底下人,他们都藏得很好,是我的人告诉我的。”
灵素轻咳一声,正色道,“即便他们不说,我回来也是要告诉您的,这是大事,耽误不得。”
白无忧具有讽刺意味地勾了勾嘴角,没有言语。过了会儿,她问,“还是那句话,江上找一艘蒙冲,找的出来吗?”
“恐怕很难。”灵素照实回,“江面阔大,这几日公孙氏和梅氏剑拔弩张,江上人多眼杂,更不好找。”
白无忧像没听见她的话,仍旧认真地道,“是艘蒙冲,十九号过了桃花江。”
“知道过了哪里,还好一点。桃花江下游沿岸有玄空观,他们是从江面上劫走了小公子的坐船,路上用度不足,必定会在那处停留,臣下可以派人走丸江水路,抄近路赶过去在那里截着。”
白无忧已经站起身来找外衣,“什么时候动身?”
灵素愣了半天才想起来去阻止她。
“……陛下且慢!”
“怎么?”白无忧很不耐烦地回头——她已走到门口,正欲推门而出。
她也太过性急了,自小在一片平和中正的气氛中长大,灵素自诩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她还是恭敬地回复道,“这件事臣下会派人去办,陛下且在此少待……”
门在她面前就关上了,关门的人好像根本没听见她的话。灵素急忙站起身来追出门去。
“陛下!陛下!”
“怎么?”白无忧步履匆匆,须臾已经行到跨廊拐角处,红叶掩映她身后跟着的红衣女侍卫们,宛如精灵。
“如今情势不同,您出去怕会有危险。”
灵素已经想明白怎么跟她说话了——对她来说一切委婉都是不奏效的,只能单刀直入,顾不得说话难不难听。白无忧堪堪回过头来,
“你们的人不中用,我信不过,我要自己去。”
“至少先回禀家主大人。”
“你跟他说一声就是。”她低着头,接过侍卫递来的剑和枪,都系在自己腰带上,没抬头看吴灵素一眼。
一身纯素的楚庭代议只得无奈地叹口气,“那最后还有一事……望陛下切切留神。”
“说。”白无忧言简意赅,人已经要出门了。
灵素深吸一口气,“玄空观是楚庭护国宝观,观中修行人士,多是本地豪族亲眷,我和弟弟也是在观中长大……”
她突然哽住,说不下去,白无忧松开了握在剑柄上的手注视她,或许怜惜她的遭遇,再开口时,语气没原先那么冷峻,
“我明白了。当地干系重大,不宜大动干戈,是这么个意思?”
灵素连忙压下喉头哽咽,用力眨去眼中泪水,强笑着点头,“正是如此。”
“那我记下了……必定小心。”白无忧说完这句话就走了出去,再不回顾,红衣侍卫们如团团火苗般消失在府邸尽头。灵素从怀里掏出手帕迅速转身,步履匆匆地离开,还未行至花架下,眼泪先连串掉了下来。
其时□□幽深,露冷风寒,她只顾用袖子按着嘴唇呜咽不止,心里想着自己的兄弟:小时候玉雪般可爱的那张脸,生性羞怯不喜言语,可有人稍对自己说句重话,这个小弟就会挺身而出。
太阳升了又落,月亮盈了又亏。
粉团儿一般的男孩变成钟灵毓秀的公子,钟灵毓秀的公子成为江上一抔清水,水逝云飞。她握紧双手,感觉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还躺在她柔软无力的臂弯之中。
“怎么站在这大风地里?”一个温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灵素急忙回头,见是家主站在身后,她揉揉红肿的眼睛,俯身行礼,
“家主大人。”
吴梦山伸手止住,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天冷,在这里哭什么。”灵素泪眼朦胧地注视着她的生父——他依旧风度翩翩,笑意温存。
灵素定定看着他,自心底深处产生不知何处而来的一种憎恨,迅速将她吞没了。她没有接那块手帕。梦山便俯下身来——他刚过天命之年,腰挺得很直,就那么蜻蜓点水地探下身,疑惑地问道,“怎么了,还不快擦擦?”语调轻柔如哄幼儿,灵素瞪着他,一时失语。
“回去歇会儿吧。”父亲告诉她,“过会儿公孙氏夫人要过来拜访。”他说罢了这句话,又将手帕塞进她手里,转身将要离去,身旁那株盛开的月季,在萧瑟秋风中微微摇动,衬着他的金边锦衣相映成趣。
“雪江死了。”灵素平静地在他身后开口,只是语调仍有些许沙哑,但不细听就听不出来。生父离去的脚步顿了顿,“怎么忽然还提这个?”他锐利的眉宇微微皱起,其上依稀见得出儿子英俊的轮廓。灵素忽觉脚下一软,宛如坠下千尺冰窟。
“那是您的儿子,我的弟弟。”她松开手,绢帕飘飘悠悠坠入花丛,滑下月季花枝,引入绿叶的掩映。
“我会尽量让他走得体面点。”坠入冰窟的灵素没能在那双眼睛里掀起一丝波动,她挺直了身子,而后缓缓躬背,郑重道,
“谢家主。”
梦山点头,“公孙氏夫人下午就要过来。”
“我知道了。”灵素没有抬起头来,恭敬地维持着那个行礼的姿势,“我这就去准备车驾,迎接夫人。”梦山欣许地笑起来,等灵素抬起头,他早已消失在游廊尽头了。
她觉得什么东西沉甸甸压着她的胃,自花丛中拾起那块手帕,看见手帕一角绣着跟雪江衣服上相似的仙鹤,又落下泪来。但人却走了出去,像往常那么有条不紊地安排车驾、酒宴去了,权当自己是个死人,无论怎样都能不动心。
这时候,白无忧正奔向月下的玄空观,其时水平江阔,桂花满枝,她坐在船里忧心忡忡,侧影如刀缘锋利,映入光洁的夜空之中。
她攥紧怀里一张纸,后悔自己没早点把那首诗拿给他看。
玄空观跟白无忧以为的护国宝观是两个路子——秦地的护国宝观位在芙陵西北,是前朝留下的,叫流云观,让开国母祖修了修接着对付着使了。泥雕木塑的老道士们成天在里头唠唠叨叨,唱的东西她不明白,觉得不如桑顿吉拉的歌儿好听。来上香的城主、代议们也不听,他们只管来上香,而后把自己在外头生的小野孩子们一股脑儿地送到这里来当老道士。
玄空观却坐落一处小岛上,遗世独立,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劲儿。白无忧跳下船往上走了两步,只见桂花、桂花,满眼的桂花,香得直打鼻子。幽林古寺,在月下唯见鬼影,不闻人声。
所以,当白无忧听见有人悄没声自身后接近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唰”地一下将剑出鞘,猛地扭回身去把人抵在安全范围之外。
这一回身,她先愣了。
“御……御王兄?”
被叫的人也愣了下,“姑娘叫我什么?”
白无忧慌忙反应过来,自己认错了人。但看乘月而来的翩翩少年,眉眼跟怀栎确有九分像,但身子还不及她高,是未长开的少年人,虽也笑着,自带少年常有的烂漫无邪,跟怀栎却不是一个路数。
御王兄总口不对心地笑着,都笑僵了。白无忧心里嘀咕着。少年低头,有些惶恐地看脖子上那把剑。白无忧急忙将剑收回,这时候她说话不过大脑的那种坏毛病又一次发作了。
“你是怀氏子?”
“什么?”跟怀栎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的少年张大了嘴巴。
白无忧耐着性子问下去,
“你是芙陵怀家的人送到这儿来的吗?是他们家的庶子?”
少年摇头,按道门的规矩作了一个揖,“芙不芙陵的我不知道,我是孤儿,没有姓,观里师父说我乘江上长风而来,叫我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