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湖畔的小亭上,有两个少女在那里斗草扑蝶玩耍,都是八九岁年纪,一模一样的脸,一个挽着春梁髻,显得顽皮些;另一个散下来挽了一半,梳着一个海棠惊雨髻,看上去就温婉些。不过身上藕荷色的飞边纱裙、浅松香色的小褂儿,头上带的挂珠凤梳子,脖子上寄名的无事牌拿金丝坠的边子,这倒都是一样的。远远见了他们一行,不说叫人,倒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小姐见怪。”雪江道,“这是易生大人的一对双生女儿,因为没了父亲,现在府内教养,等两位进屋歇了,我马上领她们过来谢怠慢之罪。”
“小事,她们岁数小,难免怕些生人,愿意过来就过来,不愿意就算了。”白无忧在这些小事上向来不甚介意,几人带着侍女仆从,又穿过凉风阵阵的游廊,在东厢歇下,雪江亲自给他们敬了南山茶,喝了香甜润泽,满口生津。
不多不少,正好过了一盏茶功夫,几个大丫鬟捧着衣裳进来。
“二位贵人一路行来不易,等吃了饭都歇好了,雪江立即着人给二位裁衣裳。这些衣裳是往年做下没有穿的,我叫人比着二位的身量挑了两件,或许合身,若不合身时,还企勿怪,只管告诉我,我再给二位安排。”
雪江虽不知他们真实身份,但待人接物并无丝毫疏漏之处,二人换下粗朴的农人衣服,用热水洗了澡。
就是这洗澡的时候出了点分歧。
“不……不行!陛,咳,小姐怎能跟我在一起洗,这这这这,成了什么?!”沈雁吓得人都结巴了,玩儿命后退,端着水盆、熏香的侍婢们目瞪口呆。
但她们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轻易不会笑。
“噗……”
嗯,除非忍不住。
沈雁拔腿就要夺门而出,等闲世家子的风度都没了。
白无忧只穿着贴身的小衣服,对门口懒洋洋地一抬手,“给我拦下。”
就连瞎子也看得出来这两人中间到底谁说了算,近圈侍婢们都占着手不敢动,唯有外头一个顶眼疾手快的,“砰”就把门给合上了。
“谁要跟你一起洗了,我让你服侍我,这些人我都不认识,怕他们手底下没有轻重,你好歹是我的人,有个准儿。”沈雁很久没有露出过这幅软弱可欺的小模样,于是白无忧一边嗤之以鼻,一边还发笑。她又招呼身边的侍婢,“你们只管把东西放在这里,那条绫子给他。”
“是,夫人。”侍女反应也快,立即改了口。不过白无忧好像不喜欢这个称呼,“不是夫人。”她指了指自己,“我,附佘人,听说过吗?”她随即又指了指沈雁,贴心地解释道,“我是亲王,娶男人的。”
沈雁在想自己现在要是伸手去堵她的嘴,算不算大不敬,会不会被她第不知道多少次在口头上碎尸万段。他最后还是无力地一挥手,“你们把东西放下,都下去吧。”
“是,王妃。”女婢乖巧地改口,沈雁闻言差点闪了腰。
等门上上了小栓,白无忧将脱下来的衣裳一件件递给沈雁,看他要叠,道,“也别沾你的手叠了,这个也脏了,一会儿让他们直接拿出去丢了。”
水雾氤氲,少女的身躯如一座玲珑的玉峰,小巧而挺拔,她安心地把自己沉没在热水之下,咕嘟咕嘟冒泡泡
。
“不是非要烦你做事,”她把嘴往外一努,放轻了声音只有两个人能听见,“这帮人我信不过,不知道里边混没混着刺客。”
“我明白。”沈雁搬个木凳坐在她身后,轻轻给她揉着头发,将入浴时仅留下挽发的一支木簪抽出来,墨缎子一样的长发沉甸甸落在他手心里,一把还盈,顺着手掌边缘流下来,落入清澈的水中,发梢小扇子似地散开。
“那个人认识你,你对他知道多少?”白无忧问。
“只知道名字,是秋罗十四。”
白无忧想了会儿,苦笑,“这是个花名,魏宋出生的孩子,要是无父无母不知姓甚名谁,就把他出生那天的日子放在后头当名,那天的花历放在前头当姓,一样花的就是兄弟姐妹,这不值什么,凭这个也找不出他人来。”
沈雁将玫瑰香味的凝露涂在她头发上,缓慢轻柔地按摩了一会儿,放进水里漂清,与此同时静静地听着。
“他那一身的功夫倒很俊俏,不像寻常亡命刺客。”
“那我们怎么办?要不要暂时在吴府里深居不出?”沈雁用毛巾给她擦干头发,重新插上挽发的木簪。刚被梳理好的小脑袋摇了摇,
“不要,你想我们一路行来,再未见到过这个秋罗十四,足见他无法得知我们方位所在,那一晚上必定是趁着夜袭,才得了些首尾。我们在这里要是只管藏头露尾,反而容易现出行踪。不如举动出入都如常,再故意地多到别的地方去走走,让他捉摸不定,才是好的。”
如她所说,这样的机会很快就到来了。
两天功夫,雪江便找人给他们裁好了几身新衣裳。又到了个晚上,白无忧和沈雁正在院子里乘凉,吃些冰镇的果子,芳草坐在最下边给他们说笑话逗趣解闷,冷不防却见一束花炮直窜上天空,霎时金的、银的、红的、绿的,繁光似锦,即便在深宅大院子中,也听得见街上传来的人声鼎沸。
雪江一身出门的打扮:斜带着轻软的小玄冠,素白道衣,步履匆匆地穿过游廊。
白无忧跑上去热切地叫住他,“今夜有什么大事?”
章三十五
“给我说说。”白无忧拦下他,“我们不是楚人,识不得楚地风物,吴梦山一时半会怕回不来,白在这里呆着也没什么趣儿,不如你领我们也见识见识,省得待在这里无聊。”
雪江愣在原地,睫毛轻轻眨动。
白无忧挑眉,“莫非你受了什么命令,不许我们出去不成?”
这话问得别有用心,沈雁不由伫立细听,看那张酷似自己的脸上因这个刁钻的问题显出些不知所措的神色来。
“没有没有。”雪江连忙摆手,“我们这里确实是过节,但街上都是俗顽俗闹,怕两位看不上眼。”
白无忧只需要得意地使个眼色,沈雁立即接茬,
“我们看着都挺好,要是您不嫌弃,就领我们去吧。”
“这个自然,那二位去换个衣服,我再叫上些人。”雪江不敢推辞,可他跟他们说话时,虽然礼数周到,却总像隔着些什么似的、白无忧也觉得没趣儿,便又回到沈雁身边,拉着他去换了出门衣裳。专给他挑了晴岚色银绣袖的一身清爽衣服,自己穿了雨过霁青色的短身猎装,腰上一枚无暇古玉,给灵动的人多添了一分温润。两人往地当间一站,不像夫妻,倒像兄弟两个。
“你看是不是比你俊俏些?”白无忧扯着衣角,笑嘻嘻地过来跟他打趣,把两个人的影儿都映在镜子里。沈雁摸着下巴看了一会儿,答道,
“陛下比我俊俏多了。”又对着她的脸细细端详一番,“要没有耳朵上这个耳环洞,是个顶好的男孩儿。”
“我才不愿意当男孩儿。”白无忧斜他一眼,“我看当姑娘挺好的。”她伸伸胳膊腿儿,不论是动是跳,都毫不受阻碍,可谓完美地适应了她的天性。
头上的月亮已经挪到了中天,吴氏是楚庭第一位的城主,即使是一座侧宅,那也是五进五出的院子,重廊叠厦之间,一泓碧水自院墙外头活水引进来,闪着亮银色的月光,沈雁陪着白无忧身边慢走,只听得街上鞭炮礼花声响不停,那园中深深夏草,蝉鸣声仍旧格外分明。他一时只觉得无尽的时间都在此地流逝,清浅地汪着脚下那一泓水里,水里倒映出两个人的影子。
两人步出深深庭院,刚过了二门,两只粉嫩的小手儿便一左一右扯住了白无忧和沈雁的袖子。
是前两日见过的双胞胎姐妹,姐姐念秋,妹妹忆秋。白无忧自己还像个孩子,何谈喜欢孩子,她刚想甩开,念秋睁大了眼睛瞧着她,可爱无辜的眼神让人实在下不去手。沈雁更是直接蹲了下来,平视两人。
“念秋,忆秋,怎么啦?”他小声问道,两个小姑娘对这位漂亮哥哥显出无邪的笑容,温婉的念秋稍微下蹲,行了个楚地贵女教养的闺阁之礼,乖巧的模样让一边站着的白无忧都忍不住笑起来。
小姑娘顾盼一下,见没人看,悄悄趴在沈雁耳朵上,“念秋有个不情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