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张斑驳的红布铺在地上,上头座着十来个渗血的竹筐,竹筐里是一片片人耳朵,正将血不断滴在地上。
章二十七
一只脚将那只筐子踩倒,人耳一下子都滑落出来,像是片片血红色的蘑菇,怀玥迅速地背过身去,将帘子缝隙紧紧合上,双手交握,脸色惨白,纤细的颈项上喉结不住起伏。沈雁也被眼前的场景吓呆了,胃里一阵翻腾,他一时有些庆幸,因为山路颠簸的缘故,早上只吃了半个细面的白饼,这时候即便是想吐也吐不出来。
随着怀玥将帐篷帘子合起,门外那恐怖的场景消失了,帐内的光线陡然昏暗下来,沈雁微微阖上双眼,尽力遗忘先前看到的景象,同时挨过去将双手叠在怀玥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手上,低声安慰他。
“你不是说要上阵杀敌的吗,这样还怎么打仗。”
他们谁也没拉开帘子再去查看外头的景象,只在沾满血迹的干草上靠挨在一起坐着,一条如线的日色在缝隙中逐渐消隐,沉铁般的黑暗逐渐从帐外渗入帐内,沈雁被怀玥从他肩头推醒扶起,先前将他们推进帐篷的那个瘦长人正立在帐边,不耐烦地紧紧盯着他们,夜色之中那瘦影如一道秃鹰般笼在他们头上。
“起来吧,大人要见你们。”他道。两个人便相互扶持着站起来,原本漂亮干净的衣袍上如今沾满刚刚干涸的血迹,和混着血迹的泥土,沈雁觉得这样去见外人实在失礼,便整理起衣装,但伸手还未在身上拍几下,整个人便被擒着一只手臂,推出了那又小又臭的帐篷。怀玥回头对他怒目而视,
“你带我们哪里去?”他尖声喝道。瘦人并不回答,他的手掌也如秃鹰爪子般尖利,左臂不时传来一阵阵剧痛,他皱起眉头。
“想必你是聋了,听不到人说话?”怀玥又喝问道,但他仍旧没有得到回答,瘦人如同影子一般沉默,只是将他的手腕攥得更紧了一些,被手指压着的那些皮肤已经肉眼可见地开始失血发青,怀玥终于不再说话。
见此情景,沈雁索性保持沉默,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拉住怀玥的手臂,故意落后几步,轻声道,
“见了主将,咱们放聪明点,或许还能讨他们喜欢,那时再跟这仗势欺人的东西分证。”
怀玥点了点头。
下过雨的天空中,浓重的黑云挡住了月亮,营地里暗得吓人,白天他们看过的那两张马皮依旧撑在中军主帐外,被火把映得枣红发亮。一路行来甚少有人注意到他们,唯有职守营帐的士兵,无声地看着他们。
他们被推进那个较为宽阔的营帐中,昏暗的灯影下坐着一人,面色憔悴惨白,越接近他,沈雁看见他身下的椅子装着木轮,手边又放着手杖,他抬起头向二人看来,眼神亦垂垂将死。
“城主。”瘦人将他们往前一推,“人带到了。”这位城主吃力地向他点点头,“你走吧。”,又对站在地当间的二人点点头,客气地道,“我是久安城主展纯,见过……”
他脸上露出十分迷惑的表情,话音顿了一下,
“还未请教过,二位是……”
“在下是西府谏议副将,”怀玥向后退了一步,露出身后的沈雁,“这位是陛下内臣,伯蓝的沈公子。”
“西府,谏议……”展纯沉吟一会儿,看向身边站着的人,问道,“如今的西府谏议是谁?”
“怀大人的侄儿怀栎。”那人的五官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只能听见声音十分冷酷。
“怀栎?”坐在木椅上的展纯微微半睁眼睛,仔细思索一会儿,喉间发出久病之人常有的,一种虚弱而古怪的声音,过了会儿,他才闭上眼睛慢慢地问,“可是跟你薛大嫂子订过娃娃亲的那人?”
“正是。”阴影中的人恭敬地答道。
“你不说,我都忘了有这个人了。”展纯摆摆手,头却渐渐低下去了,眼睛也彻底阖上,沈雁提心吊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不知他将会如何处置他们——他身边那人看起来绝非良善之辈,而坐在面前木椅中的展念,比起活人则更像是个即将腐朽的物件。
屋里静得可怕,烛火连续不断地跳跃着,面前老人的五官时而清楚时而模糊,沈雁甚至看见一只苍蝇停在他布满青筋的手背上,他们当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臭气。过了好一会儿,那把枯朽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
“我乏了,念哥儿,这些人你来答对。”说完这句话,他竟将头一歪,在椅子上睡了过去。一直隐身于黑暗中的男人走了出来,对守在营边的侍卫吩咐道,
“带父君下去休息。”
“是。”
老人被推了下去,沈雁在他们经过的时候不由自主地避开了,怀玥却尽力挺起胸膛,做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展念走下主位,越过了怀玥,停在沈雁面前。
“你就是陛下的内臣?”
“正是在下。”他盯着地面,恭谨地回答,并未抬头往上看,生怕惹了他不高兴。但展念却不屑地嗤笑一声,“看来我们陛下的眼光也不过如此,净选些没用的人进宫。”
怀玥脸上见了恼怒之色,向前踏出一步,张口正要分辩,却是沈雁一把将他拽了回来,
“展大人说得不错。”他小声应道,男人用锐利如蛇的目光看了他们一会儿,又质问道,“不知道西府谏议送你们到这里来是个什么打算?”
“西府谏议准我在他身边参赞军事,沈公子是来这里见陛下的。”
“……参赞军事?可惜他如今不在,我也信不着你这样的小孩子。”
怀玥刚要争辩,可展念并没给他这样的机会,又漠然道,“至于见陛下,那就更是无稽之谈,陛下如今身在翠桥,连我们都不得一见,他怎么见得到,又怎么配去见。”
这句话让沈雁心下一沉——但展念紧接着说出的话让他的心沉得更深,他旁若无人地走出帐外,过了会儿,跟一条瘦长的影子一起回来,影子在灯下沉默地立着,用秃鹰似的冷眼睛盯着他们瞧。
“带他们下去,别叫乱跑。每天一早一晚,让他们跟马夫一起吃。”展念简短地吩咐道,他们两个又被提出了主帐,回到他们又矮又臭的小帐篷里,瘦人走之前,拿走了帐篷里仅剩的一个铁碗和被老鼠啃掉了一半的蜡头,帐篷里彻底黑了下来。
两人相对而坐,都无睡意。
“看来我们也没能讨这营中主将喜欢。”怀玥首先开口。
沈雁亦自嘲地苦笑了几声,问道,“你可认识他们是谁?为何如此对待我们?”
怀玥答道,“这是久安展氏,本应镇守东境废炉、久安二城,论理征伐魏宋不应该有他们的事,表哥也没告诉过我,这里驻守的会是他们。”
“那么,多半是薛氏的谋划了。”沈雁突然说。
“什么?”怀玥似乎不很明白,他立即发问,不明所以地看着沈雁,“为什么这么说?”
“你刚刚没有听见他们说的话?”沈雁惊异地看着他。
“太多了,你指的哪句?”
“展纯城主说起御王兄,称是‘跟你薛大嫂子订过娃娃亲的那位’,这就是说,咱们方才见的展念,应该叫一位薛氏姑娘为‘大嫂’。”
沈雁将这句话全记住了,他记性一向很好,从前记诵诗词曲赋时,就显出非凡天赋,他接着说,
“如果这样,那么久安城主此刻参与魏宋攻伐,必然是出于薛氏谋划了。”怀玥看起来依旧懵懂,他只得在内心深处叹了口气——比起薛信世,怀玥显得更加不知世事,两相比照,不知是福是祸。
山中夜色极冷,虽在初夏,却有滴水成冰之寒。两人胡乱扯了稻草盖在身上,身下硌的难受,缝隙又无处不在,凛风顺着帐篷四面八方直灌进来,沈雁瑟缩成一团,听见怀玥在他背后小声抱怨,
“这和躺在外面睡什么分别?”他声音很是丧气,没了刚到风雨关时那份精气神,活像被踢了一脚的小狗。
“你后悔来这里吗?”沈雁低声问他,夜幕四垂,寒冷的夜风和坚硬的地铺让他难以入睡,更愿意跟这个伙伴说说话打发难熬的时间,借以积攒睡意。
“有一点。可是表兄待我那样好,他让我去,我就会去。”他又问沈雁,“那你呢,你后悔来这里吗?”
“不后悔。”沈雁将拳头握紧,指缝里沁出泥土的颜色来,眼睛却亮如星辰,“我有必须在这里要见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