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孩子呢。”她放轻声音,熨帖地笑说,“这个岁数的孩子,该当为情做些旁人不许的事情,才算没有白活这一辈子。”
怀栎抱起手臂看着她,她却仿佛未见,仍仿佛不经意地低声道,“再者,你出了这里,我也放心些。”
“嗯?”沈雁不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一时呆住,薛莹将他的肩头一推,只管笑着,却再不答话,只对怀栎点点头,“西府二位大人也好走,旗开得胜。”
怀玥年少,闻言喜悦激动之色溢于言表,怀栎只一点头,四人之间再无旁话。薛莹为首,领着内廷诸位公子和贵女在出征的一众显贵家臣所乘轻车之上插满各色月季,接着又领他们退到一边。
最后走上来撩开帘子的是个色如满月的少年。
薛信世。
为送大军出阵,他未穿家常衣服,头上戴了一枚银冠,用玉簪穿起,素白掐银丝的一身衣服,越发显得面色竟有几分苍白,他看着沈雁,张口欲语。
“魏宋出好熏肉,我可以给王兄带一点回来。”沈雁看着他这副表情,不觉反应道。
薛信世苦笑,“马上要走了,你心里竟是这个?”
沈雁看着他的表情不觉愣住,薛信世站在车外,他坐在车里,少年探入手拍了下他的肩头,轻声道,“战场之地非儿戏,好好保重。”自他少见严肃的神色中沈雁知道他所言都是真情实意,心里不觉有几分动容。冷不防坐在身边的怀玥,一把攥住了薛信世的手腕,
“那么担心的话,一起去不就好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薛信世,“反正此处又不缺你一个座位。”
“玥哥儿饶了我吧。”薛信世用他那柔软的秦地口音,亲热地喊着对方的名字,沈雁猜他们两个必是旧识。只听他接着往下说,“那种地方怎么好去的。”
“看看,一样都是内臣。”怀玥毫不留情地讥笑他,意有所指地瞟了他一眼。紧接着借地利,一巴掌拍在薛信世脑袋上,“那我们可走喽,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都说了不是因为这个才来的!”薛信世脸通红地小声争辩道。随行军校已在帘外催促,一直坐在车内,看着几人顽笑不出一声的怀栎将怀玥温柔地扯了回来,又用眼神示意沈雁坐好。这时日色已上高天,初夏的太阳热度不小,黄花梨木车把微微有些发烫,所有近卫军士列队走出后,沉重的城门便在身后缓缓关闭,门扉在地上每前进一寸,便扬起一溜尘土,发出一阵干涩的叹息,这时,城池已在沈雁回望的视线中渐次消失:起先是外城重叠的花影、接着是内廷如迷宫般的层层宫室,最后是他曾和白无忧呆过的那座塔,也变成一个挺拔的灰影,从他的视线里消失。
“您和薛王兄从前认识?”沈雁好奇道。
怀玥正望着窗外缓缓流过的风景,百无聊赖地用手掌撑着下巴,听见他问,“嗯”了一声,
“我们小时总在一起玩来着。”他叹口气,“可惜后来两府交恶,这样的机会就不太多了。”
自落木岭入守江后下了雨,本来半个月的行军路程硬是拖到一个月后。这一个月里沈雁最清明的记忆莫过于行至魏新城之时,天降暴雨、冰雹,大军不能寸进,一行人只得暂寄住在魏新城中的一处楚馆,名为苏馆之中。其时水积满地,沈雁坐在竹椅上往外望去,只见四周漆黑竟不见五指,云层里排出滚滚雷声,闪电冷瘦地在天空中频频炸裂,如他在竹枝馆壁画中所见的那些奇形异状的神灵正在天中大展威势,欲将天地洗换。魏新城下临胧江,自长堤之上,远远传来狂潮拍击堤岸的巨响。
怀栎在外馆中与几名侧官议定行军事宜,内馆中只有他年少的副将怀玥跟沈雁睡在一处,与他作伴。
“诸神降怒,恐怕是不祥之兆吧。”沈雁前半夜就没睡着,一直紧盯着闪现着惊雷闪电的天空,忧心忡忡。身边许久没有传来回答,他回头一看,却见怀玥合着眼睛,面容平静,好像睡得很稳。沈雁叹了口气,也走到他身边躺下。雨势愈大,暴雨冲击着糊窗的绣纸,如无数锐箭般山呼海啸。
“你信这些个?”他的头刚沾上枕头,身边的人却出了声,吓得他差点跳起来。
“没睡啊……”他轻声道。
“雷声太大了。”怀玥翻了个身,侧头越过他盯着窗外漆黑的天空,顺道回答了他先前那个问题,“什么神不神的,我觉得天底下没有这种东西。”
“那么,秦地和北方是不信神的?”沈雁好奇地问。
怀玥答道,“也不尽然。陛下是附佘人,他们信的是马神,北方人是黑尾巴的龙,秦人是三清道主。可我不是他们,我觉得这世上是没有神的。”
沈雁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可山川震动,及至阴晴雨雪,如无人在背后操纵,又怎么能够自如生成?”
“草木精灵,到了春天便自行生长,秋天就会枯萎,花期到了就会开花,我觉得天象物候就跟这些东西一样,是自然而然的。即便真有什么人在这背后操纵一切,那也不过就像是操纵机械一样——虽然在旁人看来是神异之事,但实际上有理可循,有道可守,如果加以研习,必然也能像机械一样被人掌握。”
沈雁没听懂,待要再追问的时候,他却挥挥手,“睡了吧,明儿还有路要赶呐。”说罢,再不回答他任何一个问题,沈雁无法,也只得睡去。
不多时雨晴了,雨后寒森森的树林里,传来凄厉的猿声和鸦鸣。
又行数十日,兵车进了魏宋地界,在风雨关暂驻,怀栎特地嘱咐他们二人,说进了前线之后不许随意走动,谨防遇上敌军哨探,但有什么事,只管去寻风雨关守将,久安城主展纯。
这风雨关位在魏宋与守江交界之处,虽与沈雁的故乡伯蓝一衣带水,风物却大有不同。此地如守江一样多山,巨大的关城耸立山尖之上,显出纯青与灰铁之色。他们的兵车沿着小路盘山而上,一路上颠簸不堪。沈雁将头探出车驾,放眼望去,只见羊肠小道淹没在黑色的树涛之中,峥嵘恐怖的巨石散落一地,半掩在土里,石面背阴的地方青苔鳞鳞。他们一路走上去,风雨关灰色的阴影变得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黑,最终将山脚下爬上来的队伍完全吞没。
“御王兄呢?”自他们上山来,再不见怀栎的影子。
“他先行赶去翠桥城中,那儿有咱们三千人的守军,被围了十天有余,表哥说他一定要先去看顾,要保不住翠桥城的话,风雨关多半也保不住了。”说话间车驾已通过了风雨关的巨门,怀玥看他失魂落魄,便挽住他的手,
“别发呆了,地方也到了,我们下来走走。”他确实坐累了,便跟怀玥一起下车,地上并不十分干爽,脚一沾地,他的鞋尖便陷入了一层湿润的泥土,土腥味混着一种陌生的腥味扑面吹来。让他欲呕,好在怀玥一把搀住了他。没有人出来迎接,甚至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就地扎下的营帐里一团团模糊的血肉正在蠕动和哀叫,所有四肢健全的人都走来走去,行色匆匆。
——此处刚经过一场恶战,但出乎沈雁所料,没有觥筹交错的庆功宴席,没有舞姬在帐下献舞,没有随军书记将将军们的名字记下来,而女骑兵们跌倒坠马的姿态甚至也不优雅——只有靠近中军营的架子上蒙着几张血淋淋的马皮,在初夏的暖日中已然散发恶臭,一群苍蝇覆在上头贪婪地飨宴。
“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随便乱走,还要不要命了!”身后忽然有人大喝一声,将沈雁吓了一跳,怀玥转过身,语气端庄矜傲,“我是西府之子,副将怀玥,这位是……”
他还没说完话,两人便被一同用力地推入了一处偏帐,地上没有床铺,只有些带着血迹的干草。
“我没空看小孩子。”这人说,他自己也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手脚纤细,眼睛黑幽如鬼,他暴躁地把二人推在那堆干草上,道,
“没人叫你们就别出来,如今各营正安顿伤兵,记录军功,没功夫陪你们这些京城里来的小少爷玩。”沈雁目瞪口呆地坐在地上,连喊疼都忘了,一回头,却见怀玥正透过帐篷后的一条缝隙,呆呆地盯着外头,
“怎么了?”他问道,也凑过去看,一看之下,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