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沈雁怕真惹了她炸毛,只能恋恋不舍地将手移开,又问道,
“东府那处怎么办?明天早上……”
“你想那么多干什么。”白无忧翻了个身面冲着他,“管他明天早上怎么办,咱俩只今天快活睡下要紧。”
沈雁不知道她这份自信来源何处,只懵懵懂懂地哦了一声,然后就要起身,却不料被白无忧一把攥住了手,“哪儿去?”
“回外屋睡觉。”
少女听着话愣怔了一会儿,接着才小声道,“留下吧。”
“什么?”沈雁没敢轻信,又问了一遍。
“我说让你留下。”白无忧就很坚定地有重复了一遍,沈雁躺回她身边,听见她的声音在月色中传到他耳边,
“今儿的诗……真的不错。”
沈雁不知为了什么,她突然提起这个,可转而想到她并没回自己的诗,又问道,“那陛下可写了回诗?”
“没写。”白无忧无情道。
“为什么?”沈雁委屈了,“既然是好诗,陛下就该用好诗来回才是。”
“嗯……不想写。”
“可陛下明明给薛王兄都写了。”
白无忧这时候困了起来,眼皮子直往一块打架,她伸出手胡乱在沈雁身上揉了两把,“下回一定,等下回有了空就写。”
天间清光在二人沉沉睡去之时渐退,破晓现在玫瑰色的窗格间。白无忧起身后命芳草传了膳,薛玉楼及其家臣早如入无人之境般进入内廷,在竹枝馆前等待——外廷贵族无诏不得擅入内廷,这条规矩对他并不好用,正如它先前对怀栎就不好用一般。
这位权势极大的中年人,穿着却很素朴,只是一身墨兰色官服,簪发也是一只样式简约的银冠,用暗纹镂刻着飞腾的苍蛟,与身边穿着华贵的几个儿子形成鲜明对比。比起年过耄耋仍神采奕奕的怀镝,他的面容显得苍老疲惫,嘴角和眼角都刻着深深皱纹,加增其凛冽沉肃的气度,眼睛深深陷在眼窝里,喜怒不形于色,总一副心事沉沉的模样。
“哟,这就来了?”白无忧披着沈雁的衣服,步出竹枝馆外,语带讥讽。
“陛下昨日醉后无仪,今日宜到祖庙亲自请罪。”薛玉楼脸上并无怒色,平静地陈述道。
“要我说,东府,咱们免了这茬子。我向来也不是个讨您喜欢的明君,没得在祖庙里,脏了列祖列宗的眼睛。”
“那么,陛下亦宜趁今年年丰岁稔,开疆拓土,亲征魏宋,亦可安诸位先帝在天之灵。”
“这个没得商量。”白无忧立时打断了他的话,将手里袍子脱下来,抛还给追出竹枝馆外的沈雁,穿着贴身的一件小衣,推开篱笆门就往外走,“我不去,既然要我到祖庙跪着,那就跪着,老祖宗不嫌我有什么好嫌的?”
“陛下且慢!”薛玉楼话音一落,他的三女,小名弄玉的薛玫便拦在白无忧面前。
“还有事?”白无忧侧过头,乖张地瞧着这群人将她围定当中,像一头幼虎即便面对群羊也充满鄙夷之色。薛玉楼两三步上前,一把攥住沈雁的胳膊将他推了出来,
“沈氏身为王夫,不但不劝谏陛下,反而日夜挑动您做出此等荒疏悖逆之举,他也要入祖庙请罪。”
那只大手如鹰爪般紧紧抓着他,白无忧嗤笑,“我当是什么事,就这个?我正愁没人陪我呢。”
她从薛玉楼手里擒走了沈雁,跟他挎着胳膊往出走,一路上故意往他身上贴。
章二十二
镀金宝塔排云而上,殿梁挑出极高,更显得正殿宽阔无比,几乎能听见呼吸的回声,沈雁踏入的第一步,便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向左右望去,但见十三帝灵位高耸两侧,通体皆为檀木制成,其色玄黑,微带红丝,都用錾金刻了庙号在上,仿佛道道金芒,无声地刺穿擅闯之人,足令其魂不附体,如芒在背。
大门仍在身后敞开,晨光自其间射入,将带着草露气息的风吹送进来,沈雁往后退了两步,好像凭这样就能逃出这辉煌庄严却死气沉沉的祖庙。但一声巨响差点将他吓跳起来,薛玉楼在他们身后亲手关上了门,地上的光立时消失,为沉重的黑影取代。
“东府,不知道跪多长时间?”隔着一扇沉重的大门,白无忧故意扯着脖子喊,几乎震下灵位上的灰来。
薛玉楼声中微含怒意,“直到陛下真心反省。”
“那要是我真心反省之前就饿了呢?”
外头那个的声音顿了顿,压低,“陛下只要真心认错,亲征魏宋,立即便可免于受罚,在那之前,一日三膳,皆有专人送来。”
“有饭就好。”白无忧嬉笑着,“退下吧,今儿晚上让小厨炸点时鲜的好蔬菜菌子来,配上鸡,再烫壶酒,别忘了啊。”再没人答话,只听刀剑声哗啦啦响,不知谁狠命一跺脚,甩袖子走了。白无忧一撩衣袍,沈雁以为她要跪下,连忙取了蒲团垫在下头,自己先跪倒在地。
不料白无忧撑着供桌,双腿一蜷就上去了,打附佘人的马神像后取了个什么东西,回头看沈雁跪下了,奇道,
“你这干什么呢?”
“不是要……跪在祖宗牌位前反省?”
白无忧蹲在桌子上冲他伸手,沈雁懵懵懂懂地也伸出手去,被她一把拽起来,嘲笑道,“这是你哪门子的祖宗?你只管跪他们,还不起来。”
沈雁犹自踌躇,“可东府不是说……”让白无忧一瞪,他不敢再往下说,少女将一双修长漂亮的小腿垂在桌沿上打晃,这时沈雁欠身坐在身边,方才看清她怀里抱的是本书,探头又要过去看字,只见是一本《□□通俗军略》,卷边黄折,显然是经年旧书,便问,
“这里怎么有这个?”
白无忧将书抛给他看,又道,“我再小些,十五六岁的时候,宫里只一个王夫,我俩不对付,三天两头地吵,作大了就一起罚在祖庙里跪着,因没什么趣儿,横竖也无人看管,我俩偷偷藏了好些书,都在这殿里。看完了就使人出去或买,或搬,替换了新的来,每每不等将殿里书都看上一遍,就放出去了。”
她又爬高上低翻出几本陈年旧书,都扔在沈雁怀里,微微喘着,脸颊殷红,连带眼角眉梢也都带上红,一时压倒窗外海棠,沈雁看呆了会儿,又伸手摸她的脸,却被偏头躲开,在手背上轻轻拍了一掌,
“干什么呢,就这么不尊重起来。”
“你脸红,像是发烧了。”沈雁收回手,自己揉着拍红了的手背,讷讷道。
“……没有。把我当什么了,当你见过的那些废物小姐?”她飞快地否认,两人在殿前找了个背阴处坐下,日光透过薄薄的糊窗纱,散落地上,屋里一时极静,只有长明烛火跳动的声音,灰尘扫落地砖的声音,沈雁自己翻书的声音,少女靠在他肩头时轻之又轻的呼吸声。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音,沈雁手里是白无忧丢给他的那一本《□□通俗军略》,虽然说是“军略”,讲的却都是开国以来诸位帝王城主传奇,有些说陈了嘴的诸如“开国武帝金鸾关破北”、“薛艳烧城”这样现成的故事,也有些未见诸旁书譬如“三叩驾”,“雨神雪夜杀刘茹”等新巧的故事,沈雁虽不习兵事,但见其文理皆有可观之处,也看住了,忽听的白无忧在他耳边问,
“我是不是很没用?”半分调笑,半分真意。
沈雁将书摊在膝头,回头笑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白无忧用手指点点泛黄的书页,惊起些陈年旧灰在空中扑簌簌落下,“我白家列祖列宗,都是英雄风流人物,统合天下五国,称雄一时,我却被锁在这禁宫深处,天下所凭所用的事,全不由我做主。空顶着帝王名号,不过是个尊贵些的木偶泥雕。我有时候就想,假若先祖死后,真有些微知识,能知道后世发生的事情,看了我这不肖的样子,也要为之切齿痛恨,骂我是个不中用的蠢才罢。”
她叹口气,用手淡淡拂过了那些光辉璀璨的名字,
“等到后世记我名姓,也要说我是个丢光了祖宗基业的庸君。”
“何不除了东西二府?”沈雁突然语出惊人,白无忧从他肩头弹起来,像头回见他般上下打量一回,“你……”
沈雁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咳,我是说……嗯,废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