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用不着。”白无忧干脆地答道。
赵王难以置信地嗤笑一声,“想是陛下舒坦的日子过惯了,总跟他们搅合在一起,不知道今天还能不能拿得动弓,射得动箭。”
这几乎是公然的挑衅!沈雁瞪大眼睛,从宫车帘幕的缝隙之中看着白无忧,也看着飞扬跋扈的赵王,等着白无忧雷霆大怒,当场降罪的那一刻。
但那样的一刻并没有到来。
白无忧长久凝视着面前人,忽然大笑起来,“莞姐,要是今天你着急让我治你的罪,大可以直接告诉我,不必这么拐弯抹角。”
她话音一落,赵莞亦应声大笑,颇有疏狂不羁之概,“咱俩打小就在一起,我如今却被赶到那冻掉下巴的地方去,没人敲打你,怕你大意了。”她一沉吟,又问,“怎么,你如今当了皇上,姐姐说你就不好用了?”
白无忧纵马到她身边,与她马头相贴,亲昵之情显而易见,正如幼妹与长姊之间撒娇玩笑,“好用好用,只别让东府大人知道。”她刻意压低声音,但沈雁毕竟离她近,还是隐隐听着一点,只听小皇帝抱怨道,
“老头子看得严,总说什么皇家威严,连姐姐的情面也不顾了。”
“谁说不是这么着,他当太学院的时候咱不就已经知道了,那时候连父皇要跟展将军饮酒小聚,他都不许,磕着头把人从外廷生生磕了回来,说战时非大胜,不宜饮酒作乐。”
白无忧听着这桩轶事,禁不住也笑了起来,她撇了撇嘴,“父皇幽居之时总惊悸忧烦,都是他挫磨出来的。”
“那你可要小心了,小妹妹。”曾经的白莞,如今的赵莞,凑过去在她耳边半真半假说着笑话,“他如今是你的东府了,小心你也被他整得惊悸忧烦,最后从塔上跳下来,耳边还响着他的唠叨声。”
白无忧正要发笑,一双软底便鞋向他们靠近,两个如花少女立即收敛了脸上的表情。来人五十岁上下,须发皆有掺白,双目如炬,直撅撅杵在地上,像一根长竿似的笔直。沈雁只看他一眼,就立马联想到不近人情的先生,故乡里因背不出列位国主族谱而按着他打手心的教养师父,一边看他习武,一边不住讽刺的武师等一大票令人不快的严厉长辈。
每个人都有这种严厉的长辈,他们的恶毒是漫不经心的,他们关心的唯一目的是让人乖乖听话。在他们的阴影之下成长起来的孩子,看到他们就汗出如浆,直打哆嗦。
沈雁咚一声靠了回去,汗出如浆,直打哆嗦。
他的小皇帝也离了姐姐,怯生生下马步行走到他面前,
“东府大人。”她低头行了一礼,老人还以君臣大礼,面上却十分严肃,盯着她如同盯着一个不听话的孩子。白无忧跨上马,东府薛玉楼步行在侧,故意落后赵王几步,白无忧也只得敬陪在侧,他发话之前,不敢再上去跟姐姐搭话。
“赵王跋扈太甚。”薛玉楼不咸不淡地置评,“陛下待她不宜过于亲厚,谨防她侍宠生娇。”
“可她是我……”
“正因为是陛下的亲生姐姐,又有北地国主之尊,才要格外留心。”薛玉楼并不容她说话,又道,“今日会猎御林,赵王又是个喜欢出风头的人物,当着诸位城主的面,陛下万不可失了皇家尊严。”
“明白了……”白无忧闻言答应了一声,纵马要往前走赶上姐姐,但看看身边严厉的东府,又停住,一张小脸冷冷落落,直到老人点了个头,她才又活泛起来,兴高采烈地挨在赵莞身边,顾念着老人叮嘱,没敢离得太近。
赵莞却不知他们两个说了什么,眉眼间张扬的笑容依然未褪,她又盯上了坐在宫车里两个王夫,
“让他们俩下来吧,给他们一张弓,一把剑,让他俩陪咱俩打猎。”
“他俩不会。”白无忧嫌弃地看着沈雁探出来的那个脑袋。
赵莞“嗨”了一声,“这俩废物你哪儿封来的?”她说,“我的王夫都会陪我射猎,个个是百步穿杨的高手。”
白无忧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嗯……”,她先指了指薛信世,“这是东府的侄儿。”
“那另一个呢?”
战败和亲的敌国公子,身不由己的生育机器,未来伯蓝王命中注定的亲爹,贪生怕死,“狗屁不如”。
不管怎么说,白无忧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抹黑他,就像她在竹枝馆初次见他那样。
“这个长得好看!”
白无忧笑嘻嘻地说道,竟然低下头亲了下沈雁的额角,一触即退,随即看着他红透的脸张狂地大笑起来,沈雁摸着自己的额角,看小皇帝恶作剧似地冲自己笑,心里又郁闷,又奇怪。
春风吹过,扬起他们头上数十面绣着骏马的银旗。几百亲卫女骑手围簇在朱红伞盖左右,往外依次是地位尊崇的皇亲,内廷与东西二府武官,城主及其家眷们。一名随侍自金镶玉的宝匣中奉出沉重的牛角猎号,沉润的号声传遍宽敞的驻马场,那些不怕人的鸟自树荫中飞起,巨大的宫车缓缓向御林驶去。
章十一
一条金银驳杂的河流向霍言围场流去,其中最耀眼的,莫过于纵马在前的白无忧和赵莞姐妹。赵莞身材高挑,浮凸有致,面貌清秀,骑一匹枣红马;白无忧略矮些,但面貌更为艳丽精美,又自有雄踞天下的霸主之威,令人几乎不敢直视。
霍言围场地处芙陵之郊,由三处灰色的哨楼看守,取附佘占天礼俗中大吉的三星莹会之势,寓意天下平和,自大余开国百年来,素为天子春蒐冬狩之地。
霍言,在附佘雅语中是“山鹰”之意,这片三角形的围场里,宽广的护城河就中穿过,整座园林皆由奉宫巧匠公孙氏家主公孙清监造,前后延宕数十年,才具今日盛景。密林里蓄养珍兽数百种,珍禽无数,皆由四国精心挑选进贡;更兼河流走势,林木栽种,皆遥合天下布局,是个微缩版的小天下,意指吞并五国,独承宇内。
在这个极具象征意义的围猎场中,白无忧高踞最前,赵莞紧随在后,其余内廷侍奉,二府之官,并其余城主等人,都唯唯诺诺跟在后面。
而沈雁,在吃桑子。
他和薛信世被罩在巨大的宫车之下,随着拉车马笨拙的步伐缓缓移动,一进霍言围场,地就不怎么平了,轮车上下颠簸,沈雁的胃也跟着直倒个儿,终于忍不住掀开帘子透气,却被马身上的味道熏了个正着,鼻子里一酸,吐得昏天黑地。
车外,怀栎正好经过,绕着他走,面无表情,目不斜视。沈雁把着车帘抹了把嘴,猛一抬头,却发现不知何时,诸城主、参议目光皆集中在他身上,连薛莹都调转马头往他的方向看。
白无忧也在看他,看着看着,忽然促狭地笑了起来。沈雁心中暗叫不好,刚要缩回脑袋去,忽听马蹄声碎,那匹纯黑鬃毛的骏马已经停在了身边,少女腰间红锦玉带,也垂落在他面前随风摇晃。
众目睽睽之下,白无忧低头从腰间掏出一方丝帕,优雅地抹了一下他的嘴角,又低头将额头跟他相贴,
“不烧嘛。”她嘟囔着。
赵莞自马上转过身来,不耐烦地看着这对人;薛玉楼面色铁青,薛莹却表情微妙;怀栎站在伯父身边,遥遥看着两人,嘴角从容一弯,唯有须发雪白的西府怀镝,大笑出声,
“哈哈,看来传闻不假,沈公子果然深得陛下喜欢!”他已过耄耋之年,却精神矍铄,双目如星,声如巨钟,“连我儿当初都没得陛下如此宠爱。”
“春蒐大事,又有诸城主在,此举恐怕不当。”薛玉楼上前一步劝道,但未敢扬声,只是低声向这位长辈传达不满,怀镝却满不在乎挥了挥手,
“东府何必自扰,他们小儿女喜欢,让他们自家好去。”
白无忧没看沈雁,她一直用眼角瞟着薛玉楼,直到后者脸色由青转白,终于转过身去不再看二人的时候,她才轻笑一声,从沈雁身边离去,用指节叩了叩车厢,
“小薛,给他找点酸的吃。”
她最后还开了个恶劣的男女玩笑,围近之人听着了,吃吃窃笑。薛信世将他拉进来,等车轮再次缓缓启动时,方不紧不慢地移身,抽出椅座里藏着的一道木匣,将扣金锁扭开,拿出个小漆盒。
小漆盒里盛着一点冰块,一堆黑至发红的桑子上挂着白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