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神差的,苏婳又想起李韬隐说过的话。
她便微微垂头,露出一截如凝霜雪的脖颈,显得娇柔可人:“回王爷的话,妾身前几日发现暮雪斋短了东西,每日公中送来的份例都不合规矩。于是请了玉荣姑娘来主持公道。”
她话没说全。譬如如何让玉荣改变主意,又如何在她临走的时候,故意用蔻丹气她一把。
玉荣是李韬隐跟前的红人,她可不敢开罪。
李韬隐却听懂了。几年相处,他如何不知玉荣这个人?玉荣仗着在他跟前得脸,在府中作威作福,他若看不出,岂不是对不起三年前的耻辱?只是玉荣办事实在妥帖,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可是这只小野猫。李韬隐叹气,嘴边含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当时在教坊司哭,哭得那么惨,活像一只栽进阴沟的小奶猫。他年幼时,亲眼见到一只小奶猫被雨淋湿,被他从阴沟里拎起的时候,浑身上下的细毛都黏成一绺绺,可怜极了。
如今她趾高气昂,华美动人,倒像是一只小野猫,铆足了劲,非要装成老虎模样。这些,皆是他一手教出来的。
这么一想,倒有些舍不得让她去做那件事了。太危险了。
曾有人说过,隐喻是一件危险的事。李韬隐此时还不懂这个道理。他深吸一口气,挥去胸中翻滚的情绪:“好了,这点小事也值得高兴成这样。继续弹吧。”
苏婳柔声应道:“是。”素手轻轻拨动琴弦,茜素红蔻丹上下翻飞,美得骄人。
华美的大殿燃着红烛,回响阵阵清越的琴声,两个玉人一立一坐,皆是风姿卓然,如神仙眷侣。
贵妃生辰宴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李韬隐教得认真,苏婳学得飞快,秋日静好的阳光普照安王府,连翠色明瓦都透着安详意味。
这日,李韬隐在殿中画一幅未竟的扇面。修长手指骨节分明,落笔轻捷,闲适幽雅。柔和的暮光从窗槅进来,打在他清俊无俦的脸上,投下浅浅一片阴影。
苏婳跪坐一旁,垂着眼睫细细研墨。偌大宫殿万籁寂静,再无旁人。她很安静,可静不下来的是她的均匀的、细细的呼吸。
轻微的呼吸声飘在李韬隐耳边,如一根洁白的轻羽,一下一下拨动人的心弦。
耐着性子画完最后一片金叶,李韬隐终于搁下笔。他看向苏婳,素来清淡的眼底踌躇满志:“明日就是鄂氏的生辰宴了,你随本王一同进宫。”
苏婳睁大眼睛:“贵妃鄂氏的生辰宴?那么妾身该用什么身份入宫?”
李韬隐道:“你是本王侍妾,本王带你入宫,并不违矩。”
苏婳红了脸。从前,可并没有人说她是他的侍妾。
“明日你到女席,接近这个人。”李韬隐把小几上压着的画像抽出来,递过去。
苏婳双手接过。轻轻展开,画像上是一个姣好女子,底下写着她的姓名。
“鄂家,鄂华凝。”她的声音细柔娇软。
李韬隐问道:“她的背景,你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苏婳轻声道,“鄂家是贵妃母家,也是太子母族,权势滔天。鄂华凝是鄂家最受宠的女儿,性格傲慢,最爱钻研服饰妆容。”
要接近一个人,自然得弄清她的背景喜好。在李韬隐勒令之下,苏婳已把京中贵女记了个遍。
李韬隐点头,端详着快干的扇面:“顺着每个人的喜好说话,这样进度快些。”
他到底有些不放心,沉沉看向苏婳:“现在未显端倪,不代表这不是件危险的事。你想放弃,现在还来得及。”
他给出机会,苏婳却暗道自己早已无路可退。
她笑笑,趁机表忠心:“士为知己者死,更何况王爷于妾身有恩。妾身不图别的,只望事成之后,您赏良田百顷,放妾身归老。”
两人对视,皆从对方眼里看出决心,如一根坚韧不拔的丝,不起眼,却韧极。
这一瞬李韬隐觉得她真是只小老虎。他的嘴角浮起一丝淡笑,拾起扇面递过去:“那你去准备吧。不要操之过急,满脸逢迎她们只当你是条狗,不露痕迹的赞美才能获得友谊。”
苏婳告退,迎着细雨回去。秋日的雨绵长,却不大,她索性收了纸伞,任淅沥雨丝打在脸上,如受一场洗涤。
翌日,风和日丽,绵延了多日的秋雨终于停下。苏婳落后李韬隐半步,穿过威严的皇宫大门,又随着领路太监走上长长的宫廷甬道。
宫中的甬道一眼望不到尽头,两边尽是高墙,只余头顶窄窄一线天空,叫苏婳无端想起教坊司的院子。
“你今日这身衣裳,丑得很。”李韬隐的声音是一贯的清贵幽雅。
苏婳低笑,瞅一眼衣袖上的大红大绿,确实艳俗极了:“妾身明白。妾身让紫瑶连夜打的络子。”
话已至此,李韬隐了然。两人又沉默着往前走去。
走了许久,终于开阔起来。领路太监殷勤介绍:“这是南山宫。今年皇上慨叹,说数十年夫妻情深,也不容易。因此为庆贺贵妃娘娘生辰,专门临着护城河建了这么个宫殿。”
苏婳抬眼看去,南山宫极大,是一个错落有致的宫殿群。叫人诧异的是,殿前尽是名贵菊花。玉翎管、轻见千鸟之类的品种在此反而成了摆设,最多的是香山雏凤,蜷着花瓣儿,外面是白的,里头是骄傲的品红,如凤凰的幽幽羽翼。
南山宫就被淹没在了花枝里。只有一处是空着的,溪水蜿蜒而过,溪边搭了小小几间茅屋,屋后种着几束金皇后,黄灿灿锦簇得很。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皇帝也真是费了心思,他大概是想在这繁盛宫廷中,开辟一块专属二人的净土,如陶公一般吧。
只是,香山雏凤,夫妻情深,这将先皇后置于何地?将废太子安王置于何地?
苏婳叹气,抬眼打量李韬隐神色。
他却只是盯着茅屋,默默站了一会儿,便头也不回进了宫殿。
好在领路太监识趣:“姑娘这边请,女席在这儿。”
殿外是繁花似锦,殿内是人比花娇。丝竹盈耳,和着贵女们轻声细语,更显盛世太平。一路衣香鬓影,苏婳好不容易才找着自己位置。
施施然坐下,苏婳捏着杯盏,不忘找自己要找的人。
苏婳正扫视大殿,有人就迎了过来。
来人梳着繁复的垂髫分肖髻,神色傲慢,大眼琼鼻,唇上朱丹轻点,身着最时兴的软轻绸。是很用心的打扮。
苏婳一打眼就认出这是鄂华凝。
鄂华凝,贵妃的亲侄女,鄂家的掌上明珠。京中不知多少王孙公子为她折腰,她的傲慢倒也合情合理。
苏婳做出懵然样子:“妾身苏婳,不知姑娘是?”
鄂华凝上下打量着她,满脸嫌恶:“你就是安王侍妾?也不过如此嘛。”
邻座的人“噗嗤”笑了。
李韬隐此前从未有过侍妾,京中还有人为此揣测安王好男风。苏婳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定论,方才刚刚坐下,已有许多人频频往这打量。
苏婳也不恼,仍是笑道:“妾身也是有脾性的。平日里谁敢这么说,妾身定然叫丫鬟撕了她的嘴。不为别的,就为妾身最骄傲的就是这幅好皮囊。”
“只是,”她看一眼鄂华凝,笑意盈盈,“今日见了姑娘方知,天下竟有这样漂亮的人,倒叫妾身自愧不如了。”
鄂华凝神色微缓。她最上心的就是容貌打扮,今日乍一见苏婳,悠然坐着,竟生生把周围贵女们都压了下去,倒叫她心中着恼。
不想这苏婳如此识趣。
鄂华凝笑了,下巴一扬,仍是高高在上的语气:“不过是个侍妾,竟也如此会说话。”
苏婳微笑,放下杯盏,不经意间露出衣袖。石青色的袖子衬得双手洁白如玉,扎眼的是一串夸张的石榴红络子披挂在身上,大红大绿之间,倒如唱戏的优伶。
鄂华凝本来转身欲走,看见此情此景忍不住顿步。
她拧眉,踌躇几番终于开口:“你真是个蠢物!”
苏婳吃惊,诚恳问道:“姑娘何出此言?”
鄂华凝走近两步:“你穿石青色衣裳倒也罢了,虽然不是京中时兴,倒也勉强能入眼。只是这络子是谁教你戴的?大块的红加大块的绿,难道你家是开染房的,颜色太多没处用了吗?”
她的语气是一贯的高高在上,却意外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