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由盛到衰,总觉得不太好。”她解释一句,“绵泽竟选教化,我还以为会选礼法或律法。”她叩桌,“要我,就选钱财或军部了。”
“教化是区别于兽的关键。”他从公文中抬头,“教化不也是礼法和法律的前提?财富的话,难道不是由人来创造?没有人。哪儿来的钱?”
她眯起眼:“那兵呢?”
“兵者不祥之器,战者不义之师。美之者——”
“是乐杀人。”她无奈道,“好吧好吧,先不论这个。过来命名——这可是日后的门面。“
倪昌看一眼,抽出一支新笔泡开,沾了墨用他那写“阅”一样规整的字体,写下“青霄”二字。
“青云直上?”她偏头,“再填两个?”
“你怎么不填?”倪昌斜眼瞥她一眼,在第二行“约法”前的“某台”处填下“不殊”,念道:“法者,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
“绵泽这样的君子,居然也有作锐士的一天。”她眼里染了笑意,“常人学《诗》、《书》、《礼》、《易》,按说教化归你。但你我同僚之间就不拘这个了,我名之——”
说着抽了他的笔,写下两个狂傲的大字:
春秋。
字如其人,倪昌念了两遍这名字:“春秋亭、春秋亭。好是好,只怕重名太多。”而后又皱眉,“真□□秋?教化书籍,春秋可是离别的多。”
“春点兵、秋收谷。”郭四娘无奈,“怎么春秋就离别了?冬夏也多了去了。再说,春去秋来,南雁北往,本来是自然规律,俗气什么。俗的是人——冬去草生、新枝抽芽、万兽苏醒,名之为“春”;麦浪滚滚、叶染金粉、林间挂果,名之为“秋”——第一个称颂的是风雅,之后才是俗人。”于是顺着道,“春秋离别日,竟自成俗时。拆柳赠良人,列队辞故知。”
“……你啊你。”倪昌失笑,“人家都是折柳,就你拆。”再一想离人折柳,直到枝条尽落,竟也有了几分道理。
“一轴贯岁月,二字怎堪使。大俗即大雅,重将教化施。”郭四娘心血来潮吟完,也不纠字便问,“如何?”又加一句:“何如?”
“……善。”这情景像极了过去,倪昌心一堵,索性用更重的工作压住自己,“管银钱的?天宝阁?”
“还不如金银阁。”她笑,“咳,算了,天宝阁就很好。”
他神情紧绷,又很快放松下来,目光一降再降,在中间某一行填上“荷锄”二字。
“带月荷锄归?荷锄斋,倒也顺口。”郭四娘点头,“不过,化用前人诗句有点讨巧啊。那我把最后一个填了吧。”
看她那“金线坊”三字,倪昌内心念一遍“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目光失散,嘴上仍问道:“宾客盈门,市井喧哗,‘盈客轩’?”话落时分,对面人已把“盈客”二字写完,反过来问他:“榭呢?”
“古时待外交的部门称‘大行令’,现以‘行令榭’为名,诗酒传令,倒也不错。”他揉揉眉心,向外一看,正是月上西厢。“困么?冷不冷?加件衣服?”
“……不用。”下意识的熟稔让他移开视线:“收录官员档案的……明月廊?”打更的声音由远及近,他听了一会儿后皱眉:“太晚了。”
“当时明月啊。”郭四娘意味不明地笑笑,“还不如“当时廊”。顺时者昌,逆时者亡,浩浩汤汤,东流水一样。”
“你还说不会赋名?”他反问。
“哈哈。”她笑两声,为了掩饰咳意,一气写下“授礼堂”并“君心桥”二地。缓过来后笑得眉眼弯弯:“授礼堂以授礼法,君心桥以正君心。便这样罢。”
“厅?”他又问,“革故迎新。”
“新阳厅吧。”她背过身去,语气无碍,面色却苍白,“新阳革故岁,旧貌换新颜。”
“好。”他语气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柔,这一点情感在她回头的时候小心地藏好,“最后一个了。楼?”
“交由后人命名如何?”大概知道完成后也不能立刻执行,她便留一支缺憾。谁也想不到,由常叙并万民指出,逆潮者修正,“文朝双璧”补齐,仁武帝贯彻,及至沿用了一千多年的十三支,便诞生在这样一个夜晚。
于是纸上便是:
春秋亭掌教化,不殊台明律法;某楼控半面虎符,天宝阁敛天下财。
新阳厅革故岁,授礼堂授礼法;青霄馆调官员升降。
荷锄斋管农,盈客轩束商,行令榭待外交,当时廊收录官员档案。
君心桥以正君心,金线坊理手工业。
除那个“某楼”外,正合了亭台楼阁,厅堂馆斋,轩榭廊桥坊这十三个字。
期年之后,会有人在“半面虎符”前,应“红尘令”,填补“俗世楼”三字。克定祸乱俗世楼,守民不守君俗世楼,定三方俗世楼。
现在这个人正挑一遍左额上的十一根白发,束成一绺——那是他此后十一年光阴。十一年后他将死去,十一年后他将重生。
这是后人附会上的史诗,对他来说,大抵只是巧合。
“只怕实行很难。”此刻倪昌尤道。
“那就推翻了之前的,用我的一生——”郭四娘笑,“重建一个。”
青烟缭缭,月影僮僮,月色缭绕。风露里她眉眼带笑,衣衫飘飘,眼底是繁华盛景,是保暖衣食不愁还有闲钱逍遥的大同世道。
(总)甚荒唐(附录)
洒春秋二字重将教化掌
长短桥辞别泪下湿罗裳
甩袖揽星月雁阵拆两行
我登上巫山梦襄王
白帆一扬破开千重浪
云气辗转气焰猖
熬一碗方糖掩一段药香
祷一人安康织一面尘网
故人三两字书几张
我翻阅古册刻下金榜
翻手掷令将雨降
十年寒窗
血泪坠旭江
笔锋一转骂世倒淋漓酣畅
贤后口中塞糟糠
烟花柳巷夜夜红烛帐
简陋的土丘将英杰葬
名士不过尽是酒囊
那明明的是月啊
银辉沐浴在不毛之疆
说要去莽苍
襄岭水汤汤
伐一笺思量撑作桨
奏一曲清商划一道流光
断一回愁肠树一面心墙
无勇气维持 也无力抵抗
滔天洪水将我掩藏
一别人海茫
大道偏两旁
他还写着 国运昌
我挑灯十载启陈酿
杏子金黄玉琼浆
失温几何丹心也曾烫
散发弄舟沉浮岂敢望
一盏奸佞醉锒铛
倚老卖老该告老还乡
引壶觞的昔年檀郎
狂人匍匐在陋巷
那耀耀的是日啊
灼日天光蒸干了桑壤
视线渐明朗
山林亮堂堂
斩开前路后人宽广
乌啼又惊梦 刑场哀音响
蹈光阴扬袂当时明月廊
厅堂馆斋 轩榭廊桥坊
与我相隔 岁月长
初心不负未免太荒唐
图利书名难道不荒唐荒唐
迎沙而成林执杖而耘籽任那屋外惊世雨沱滂
她说埋没太荒唐
第九章 剪不断缘由天定 平流疫事在人为
风来。她红衣似火焚遍尘埃。
流萤一般的少女在脏污与褴褛间飞舞,在佝偻与羸弱里穿梭:“排好队,相距至少半臂,掩好口鼻,一个个来领粥呀。”
昔年只会一遍遍重复“是青缁衣的妹妹”的小姑娘,已经可以伶牙俐齿地安排好施粥事宜。
被饥饿和疾病合谋折磨至绝望的人来说,男女美丑本是无异的。但就像后人所描述的那样,若说日后名动天下的美人阮红兰是美人如画隔卷惑人,那么眼前的佳人一甩袖,就是浩瀚星河……
“卿卿。”同样掩着口鼻的医者明显清楚这一点,“别乱跑,过来帮我抓药。”
“施粥不好吗?”少女小声反问。
“不好。”青缁衣示意她看身后的几个游医,“既要跟着学些东西,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那我呢?”青卿小声道,“我……不太想抓药。”
“你想。”
难民很尽力地维持着有序的状态,似乎是怕新来的医者同样摇头。没拿到粥的也不抱怨,仍在排着;拿到粥的三三两两地和人群隔开,找个地方补充体力。
“青缁衣”的名声于群医,无异于丞相之于百官。临县的县令听到他在这里,竟亲自借一头耕牛奔过来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