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顾君心桥(59)

作者:绝不鼓曦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孤的罪过罄竹难书。

那又如何。

……

仁武帝把自己的罪己诏刻在了墙上。

无论是自诩贤明还是真贤明,自知残暴还是不自知的君主,没有一个敢这么干的。

而仁武帝这个人本身就很矛盾:别人的帝号是谥后群臣裁定,他的是自己;取的是仁朝,谥号是“武”帝——克定祸乱曰“武”,大动刀戈曰“武”,这与仁朝的“仁”,完完全全背离。

……

但见其上刻着:

“孤,亦称寡人也。

孤寡人也。”

“生来害母,八岁弑兄。年十四而乱世开,年十七而国之将覆。

未待及冠弑者尸满楼,待及冠一计千户不归江河断流。”

“私欲所害活人剔骨,曲高和寡作茧自缚。盲者身登大宝破天数,群臣居下者不敢言而敢怒。”

“不仁不义之事孤所为,大仁大义之旗孤所竖。”

“声名狼藉,比开乱世者有过之而无不及;众叛亲离,是终乱世者未有之落处。”

“生平未尝欺天下,而天下欺孤;高处孤寡,悔不当初。”

“看重黎民、是何苦。出谋划策,吟诗作赋,落得孤身一人守千里疆土,有何趣处。

国已亡,妻已丧。父母不认,族人跋扈。”

“奈何,三十年已许,再难反复。”

“计定半壁是孤,火焚皇都是孤。”

“北伐南下是孤,东征西战是孤。”

“劳民伤财是孤,休养生息是孤。”

“天之眷顾是重黎,天之憎恶是仁武。”

“所弑者不下一城,所护者不下一国。暴君之名非吾愿,是真奸佞亦非忠。”

“千古罪人莫过如是。”

“后思后悟:

孤十七时国已亡矣,孤及冠时命已定矣。”

“分十三支从故人愿,招天下之士。后世德比一乡,才横半世,不惧孤暴君之名,敢行者留联以待。

罪己诉天,是时囚笼将破。”

“三十载,吾倦矣。”

……

我倦了。

一世之烟花散尽,不堪者,就此受命;蛰伏者,十年磨砺,再现峥嵘。卸去人间妆红,靡靡之音不入我心,则我心仍通明;仍留一箭满月弓,浊浊之水不络我缨,则我缨仍清净。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现实我懂,可我不能不试一次。不试这一次,我会后悔的。”

走在远路上的人是重黎宣。他是朝堂上翻手掷令乾纲独断的帝王,他是烈日炎炎下流放千里的犯人。他是思妇,他是征人。他是江上弄潮子,他是散发弄舟人。外面的世界刚刚下雨,可他的世界刚刚天明。

他的眼里有四季。他的脚下是山河。

他唱一曲祭歌,昭告天下来日再战。歌里故人安娴的笑容、明亮的眼神、点燃史册的热血,和永不停息的思索穿云而去:是即将熄灭的走马灯中,那种繁华无法代替的美啊。

他用极慢的语调唱着,边唱边将檀板轻敲:

“立春翻旧日画册……你眉眼带笑“

“雨水随风飘”

“惊蛰雷破晓”

那“破”字一爆,他便站起身摸索着向外:

“……春分听江河冰碎……声涛涛”

“清明蹈古道”

“谷雨润芳草”

很多人聚拢,去看这个扣弦而唱击节而歌的疯子。也有一部分人,是受了歌声的吸引:再没有一个人,能把曲调唱的这样悲哀啊!

疯子不管,尤自很慢地唱着:

“立夏笑光阴小儿……惹人着恼”

“小满花枝翘”

“……芒种折花邀”

他眼中似乎又见天光,是那年醉玉颓山芳菲落尽的景象。

“……夏至素诺、说缥缈”

“小暑还常道”“如炙炭火烤”

“大暑又反复、身单影薄”

最麻烦的病态,莫过于反复无常。他咳一声:

“立秋数日升月落、几番暮朝”

“处暑白首早”

“白露攀鬓角”

“秋分只听得、骨立形销”

“寒露无所告……”他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向天祈祷”

年岁太大暗伤太多,只听到渗人的几声响,却也不知他伤到了哪里。可他只是敛眉,后毫不在意地撑起来,仍是沉痛在心地唱“霜降之后——生死两杳杳——”

他就像一个狂人。这一瞬,很多人的影子和他重叠:越枝来袭时那个“吾之许国,有若亲子”的傻子;一坠知羞耻的荆节;走入旭江的李夫人;求他一箭了结的青缁衣;同样自裁的倪昌;醉里归去的张状元……

“哈哈哈哈、”他像一个疯子那样大笑,又有了些青卿三千葬前尘、荆悦当年七问、郭四娘指点江山的味道。

——我意气用事,致使她与我天人永隔;而今我一人形影相吊,祭奠着曾与我形影相伴的故人。是惊为天人的初遇,她意气风发的一回头。只有门前东逝水,还年年流到曾策马踏过的彼岸尽头。

而她一滴泪。

囊括了春秋。

“……霜降之际”

“天地也悄悄”

他放缓了声调:

“寒露踏风来”“痴缠又绕”他伸出手,有一瞬的错觉里,他神情懵懂得似个孩童。他音调拔高:

“秋分明月皎、”又降落,“孤月星宵”

“白露凝到老”

“处暑风影摇”

“立秋开宴歌舞犹、论谁功高”

这些词句,在他心里酝酿了三十年。三十年苦痛,三十年枷锁,都化为一首绝唱般的祭歌:

“大暑江上听、起伏浪潮”

“小暑撑蓬蒿——不敢说寂寥”

“夏至思归”“唱、歌、谣”

他转身:

“芒种藏弓刀”

“小满褪征袍”

“立夏我心神离散。沸反、盈滔”

“重黎宣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的诅咒里,他徒劳地伸手,又去摸那九钧多重的戟。

老了,连这也记不住了。这么想的时候,他又想起来准确的九钧零四:那已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目盲之后他再也没摸过戟。惊火一别,只剩利用与恐惧,实在是生命有缺。

他轻轻地唱,三十载的风霜在这个曾经风华绝代的青年身上尽显,又似乎褪去了。七年女儿般的日子,二十六年战乱流离,最后是三十载案牍劳形宵衣旰食的忙碌。这个现年七十又三的老人——这已经是极长寿的岁数——走在鞭炮声里。

那是为他死而放的鞭炮。

但他不难过,他值得费力去解释的人停留在了顺昌二年。他所治下的民众不敢言说,但他听到了欲言又止的怯懦,怯懦化为一声叹息。还有人为他难过。

这就够了。他知道是哪家的鞭炮声,也知晓不立太子的祸患。可是——

哪又有什么干系。他的笑和刘晏悠一样凉薄,“飞沫与我不相干。”

“谷雨将尘扫。”他轻轻地唱,“清明将酒浇。”

“春分也相对无言。”不过片刻,他本想好的词更改。他一下子直起腰来,睁大早已划破的双眼,有很快怕吓着谁一般闭上。瞎子有泪吗?他不知道。他近乎哽咽:“把手招。”

宿命一般的,这个人向北走去。更北的更北——他要去落一座桥。这个不再尊贵的盲者,也不想想自己怎么跨越千里走到白雪皑皑的冰天雪地中去!可是他眉眼那般柔和:“惊蛰双眉挑”

“雨水湿垂髫。”

当他踏在冰川之间雪原之上,风雪也不能将他掩埋。融雪声声,是雪的逝去;白发青蝇,是没逃开的安排。他每走一步,戾气便散去一层,不安便消减一分,锋芒便敛去一寸。他一步一步地走,走得好似光阴一年一年地往回翻。这个经年风霜的老人,好似当初永远不老的青年般,清清朗朗咳一声,唱出最后一句:“立春你眉眼带笑。”他笑中带泪:

“俗世走一遭。”

路的尽头仿佛有个人轻笑一声:“来了?”

“来了。”

……

黄泉沧海,但扬一首《滚红尘》:

西有高楼,长闭门。明镜高悬,朗照乾坤。

窗锁死生,户断情恨:时光吝啬,又数轮。

出入世人,几离分。来者皆客,把盏笑问。

诸公可知,楼中何人?

半楼不才。

半楼君。

(重黎宣)翻旧折(附录)

漠漠思绪系在弦上

明镜高悬/最是仓皇

回首闻听沙场/沙场边角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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