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郭四娘的人都知道,这个人越是不羁,越是危险。倪昌张了张口,明智地选择闭口不言。
“怎么,这是当年选了个暗棋扶植,结果走了眼?”
“还是……公子重用寒门,网罗天下寒士而惹到了名门望族的利益?……那我,岂不是其中的代表?”
看她有越说越危险的趋势,也有一部分是她猜的太准,他无奈道:“你不是说可能有那谁的人么,还说。”
“怕什么。重黎可是爷的——”
她似刻意避开这个问题。
“你喜欢他?”他有些惊慌地开口打断。
郭四娘背僵了一瞬,不退反进,男子调笑花楼姑娘一样反问:“绵泽介意?”
“你……你不能……在我面前,你可以退下这种……洒脱的伪装。”
“那你把你那君子的皮收一下?”
有时候谁也分不清二人间的对话到底指向什么。是熟捻,是纯粹,是不带算计的坦然;还是渐行渐远,丧失许久的默契。
“收不回去了。”他苦笑。“人前人后……都是这个样子了。”
“习惯了?”
“大概是吧。”
“啧,”她感叹,“想当年你也是敢跟爷直谈天下大势的人。说出来的言论虽然正,好歹有些有趣的思想。现在……”
“……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的自由,你的不羁,你可以做你自己。”倪昌眼神迷茫,但他很好地掩盖住了,“可是真到有机会回归本真,想做什么都可以的时候,又发现一片茫然。当初想做什么,想的什么,全都没有兴趣了。就好像、好像昌就是这般模样。”反应过来后茫然褪去,眼神复杂,笃定道:“你喜欢他。”
当你无法回答,就选择祸水东引。
“你喜欢他!”倪昌强调后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入戏太深了?公子让你去试探,可没让你把自己搭进去!就算你认真了,一开始的算计就是算计,这是改变不了的。以他那种锱铢必较的性子,知道后能放过你?”
“绵泽可说错了。”她为了岔开话题,可是身子前倾,折扇大开,缩小他眼前范围,造成面前安全感上升,而身后距离放大,空旷寂寥、暗波频生的假象。在这样的环境下,就很容易让人放下心防——虽然这人只是习惯克己守礼,并不是故意对她。处处暗示营造出的气氛被她一收,人往后一靠,支在桌子上,扒着竹笋的皮。
“只有真心,才能换取真心。”她眼角瞥他,眸中一片星光,倪昌诡异地有一种她在看过去的自己的错觉。又想起他奉诏请她出山那天,同样的回眸,同样倒映星河——不同的是那时她眼中尽是欢喜:“绵泽是来找我的嘛?”
他被晃花了一瞬,垂眸道:“诏书特拜。”
“……啥?”
“……很特别的官职。虽然不是很高,但也不低了。”
对于寒门学士,还是女子之身,不低了。这也是他所能尽力争取到的了。
她却显然不这么想:“你要把我拉下水?”
“……去不去?”
他以为要破费一番口舌,还为此头疼了许久。却没想她不消片刻便回他:“去!怎么不去!”
“我倒是想看看,”也是同样地靠近些许,“能让绵泽生了归属感的地方,有什么奇异。”
……话是这么说,可是当时她眼里的光,大概是寻不见了。
……
“我可不是对所有人都一个试探法的。”他回过神来,她慢条斯理地祸害竹笋。
“那……如果他和公子对上,你怎么选择?”他颇为故意地把重黎宣和四娘为之效力的公子、她认定了是家的义字势力放在对立面上。某点上他没有说错,来自一种直觉,他觉得那个人绝对不会满足于现在的地位。
可能下一个目标是公子。
甚至是……
“现在呢,你现在怎么选择?”郭四娘把话推回去。
“我……”如果公子要……那他……
“文朝末道,气运更替,这是法则。”
“……这不合……”
“别拿你那套正不正,有没有气数的说法糊弄我!时间在更替,空间在改变,没有什么是永恒的真理。”她掀了那块被他以为刻了“文”字的笋皮,把白嫩嫩的笋一扔,当着他的面把笋皮晃了晃,然后一下、一下地撕开,“很为难么?已经有答案了吧?”
“……有的。”
“藏好一点,别让人发现了。”她没有问他的选择,却明确给出了自己的建议。“况且,重黎绝对不会和公子对上。至少我在的时候不会。”
“他向你许诺的?”倪昌总是很容易被她掌控话题,“他什么时候守过信义?”
“他什么时候不守过信义?又是这样,只说理。你举例子啊,举啊!”
他不知道她现在的情绪源于对他倪昌的气恼多些,还是对他人的在乎多些。理智上,他宁愿是前一种。“他……”他向我保证过会用命护你周全,可他现在朝朝步步直逼谋主之位,他分明是想……
“这之前隐藏至深一计不出,你一离都就锋芒毕露。散谣言、唱民谣,诋毁忠臣;间两国、征边塞,嫁祸于夏。种种阴损的诡计环环相扣,快是快,可是战孚遍野,民心也失得快。这样夺下来的城,人员伤亡大半,甚至是空城不说,名义上是归属,百姓内心怎么想,又能管的住吗?”
“硬碰硬地打,伤的可就是我义……文朝的百姓了。”她沉默片刻,“而且就是这样,稍免赋税,不就得了救世的名头了么。”
“你……”这是政见的问题,他也没办法置喙什么。只能回到刚刚的问题上:“你这么护着他,他可知道?这招招步步,分明是在逼你让出谋主之位。”
“……你懂什么。”这句话她放得很轻,轻到他没有听到就被略过,“该是我欠他的。若不是他,我早就……一具枯骨罢了。”
音色低迷不过刹那,她很快又是那种让人忘忧的语调:“一个名头争什么争啊。他的话,我甘于沦为附庸。”
“他、”他怎么值得啊。
“他哪有那么不堪?”她最是擅长揣度人心,自然猜出了他未尽的话。一时气急,“你也是、他人也是,字字句句都说他的不是……他文可以与我联句,智可以力压三杰,武可以持重戟使十八般武艺。咳、咳,便是我这种对武一窍不通的都知道,十八般兵器精通才能用戟。如此良将,如此帅才,凭什么要被扼杀在别人的看法里?你们只知他的自傲自负,他的风光无限,可谁看出来他有多自卑?如果有朝一日他疯了,那一定是被世人逼的!”
倪昌长叹:“你喜欢他……”
“他是我的。”这一次,她不再回避。
沉默许久后,郭四年缓和了语调:“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连见你也装着风流吗?因为——你我早就不在一条道上了啊。从那天我劝公子屠城时就已经不同了——当时你还阻我来着——你以为不屠城能平息你们这些名门望族的怒火?公子不好开口,你们不能开口,那么,恶人——就由曲来做!”
况且,说是屠城,也不过是个名头罢了。城门开与否,有人逃出与否,尸体是战俘的还是百姓的,谁又知道呢。
这些,她都懒得解释给他听。
“倪昌,你是说话做事光明磊落的君子。你被人人赞颂不假,你关心民众,想为他们驱散黑暗也不假。可你生来就是光亮中的,怎么知道沐浴在黑暗中的人的欢喜和痛苦。
你我休假,住在竹林,为的是清幽雅致。你居住在这里,会惦念着百姓可有容身之所,却不知荒年的百姓只想着他能不能拿去当柴火。保暖尚愁,衣食尚愁,谁在乎安身之所?
采集香兰,焚烧艾草,为的是它们香烟袅袅。而平民百姓只在乎它们能不能果腹。便是刚刚挖的竹笋,”她嘴角一努,“喏,也是极为难得的食物。”
话是这么说,郭四娘却是起身。像极了他们幼时,为了平复心境,有矛盾后便是分离,然后冷静。
倪昌徒然地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
郭曲以扇掩面:
不值得的是我。
从来都是我啊……
那个本该光芒四溢的人——而今在天牢。
第四十章 滚琉璃火光横绝 碎锒铛戟断符成
静衡十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