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未等她说完,他索性接到:
“初生牛犊不怕虎,老来苦尽无复苦。
一国之生犹人生,无复无悔任平生。可自往事中取事,然无二事归一时。”(我知道你的意思。说年少太早,又恐怕世事无常不能到老。人生没有重复的,也没有办法去悔恨。他如果想要篡位,可以从以往臣子篡位弑君的故事中得到经验、教训,但没有办法完全复制,做出万全的规划。)
她展颜一笑:
“时人未敢说年少,百般甜苦风萧萧。官私利禄花过眼,指间繁华一梦间。”(乱世中谁又能一定活得长久?自己的人生滋味自己知道。都是一场梦罢了,怎的不敢赌一场?)
他垂眸道:
“食君之奉红颜老,食野之萍白首少。无牵自愿大梦死——宣对不出了——唯愿醉生。”(你愿意陪我一起到老么?我向天祈愿这件事。不做那食君俸的棋子,转作食野之萍的麋鹿,清茶淡粥到白首。——算了,我觉得你不愿意,当我没说吧。那好,宣一无所有的时候自然无所畏惧,现在心中有你,只盼着与你冷眼看世,护你周全便好。)
扇子“唰”地一下展开,她声音冷冽下来:
“庄子三剑斥清风,董狐执笔绘惊鸿。常曦不堪团圆意——爷也对不出了——五言便是团圆在此时。”(这种话以后别说了。我不值得。你继续分析吧。)(另意:我也想同你学庄子归隐天地,没你前便是学那董狐血溅青史又如何。月亮不是年年都能团圆,我希望你日后想起我的时候,永远是我最好的年岁。)
团圆在此时。
团圆仅此时。
对面静默良久。合眼道:
“此间世本为和宰,奈何群鸟窥凤台。居安思危左右策,鱼游沸鼎内外猜。”(侯爷若要问——那自是世道艰险,群狼环伺。)
她缓和下来,又是一笑:
“惟创新者解此局,惟教化者释结滞。但以能行者行至,余尚天命——以定之。”(是不是只有创新和教化可以拯救现在的世道?)
这笑晃花了他的眼,心下道:恐怕远远不止。要容人,且放任思想:但容人过度就会失去纪律,目无法制。好听点说,这状态是荆悦对你郭四娘……也唯有你风姿绰约,还可道一句颖然不群;思想过于独立又容易突出分隔,社会动荡。也就是说——还要法制并用才行?
这般心思百转,回想时又想不起来了。心下慌张,又看她在笑,想起二人身份天差地别,这人身子调养了那么些年还不见好。他推开桌子起身作揖,只当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低眉道:“侯爷智绝,臣灵思陨,无才再续。”
他生分了。
“你续不续?”郭曲一愣,反应过来后无奈扶额,把扇扣在石桌上同样向前一推,一手按在裘衣处,作势要解。
这人心思敏感,郭四娘又聪慧,二人相处已经有了一套规则。如她明知他最看不得她受冻,就以自己为威胁,最是好使。
——你要是不怕我冻着,就接着用这种语气说话。
“续!”同前千百次那样,他妥协得极快,“你把衣服扣好,夜里寒凉,别冻着了。”沉思片刻后说了些什么。
郭曲只记得这人面容比她郭四娘气质还妖——一点也不像个男人。
亭外星光倾泻,天河翻转,把夜色铺开。
第三十九章 青冥居修身养性 暗锒铛乖僻归年
夜色笼罩山河。皇城怎样动荡,郭曲尽量不掺合。奉旨修养的某人拉着好友,真真是把“狐假虎威”一词用到了极致。
……
隔着竹林,能隐约看见男子抚琴的身影。一袭白衣如画,琴曲清婉,将夏日的不安编排进清越的蝉鸣中。指尖搭在弦上轻弹,温柔似芦苇尖低垂触碰湖面。清风将落在最后的羽音纠缠,压弯了青黄的稻谷,又绕着竹叶尖尖儿回环。
男子身后忽地出现了一只沾满了泥的手,悄没声儿地在他脸上一按——
便听到琴音中断,一生没碰过污点的男子咬牙切齿念到:“郭、四、娘!”
念完也便消了气,拿帕子递与她擦手,一边问道:“去哪儿玩去了?弄得一手是泥。”
“挖竹笋啊。谁像你在这种地方还弹琴,弹来弹去都是一个调调。”郭曲刚拭了手,又把那挖的、笋皮都掉了一块的土疙瘩拾起来了,“看爷挖的,多完美,光泽白嫩,该青的青,该露的露。”
倪昌接过来,当真端详一番,点评道:“惨不忍睹。”
“哈哈哈哈、”郭曲也不恼,“说说罢了。”
却见倪昌看着被砍的惨不忍睹的笋出神。
她便又凑过去:“怎么,被这笋迷住了?”
告假的文朝丞相轻声反问:“你挖个笋,在上面刻个“文”字做什么?
……
“绵泽,你……”她脸上笑意渐收,然后又没心没肺道:“哪里像了?”
“……我看错了。”
她却正了颜色:“倪相啊,咱可是在修养。奉——旨——休——养。”
“是公子的话。”
难得正色起来的某人没两秒又笑起来了:“不和你谈这个。一辩论起来又全是说理,例子都不放一个,板得很。——哎哎,你要是忧心前线,那捷报可要听好了。——三战连胜北方臣服,北边腹地的隐患真真正正没了。破了岭南与那些小国的联盟不说,还嫁祸到夏上,这下子他们可有的忙了。”
“三场。”倪昌抿唇,“那得多多少亡魂。”
“以前也没见你心疼过啊。”郭四娘打了个响指。“若是让岭南和那些小国打过来,可就不止如此了。说不好就是屠城。——重黎这三场打得漂亮!果然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让对手没有后悔的余地。该说不愧是大家族的天才吗,有乱世之能,有治世之才。心藏风云,而他人不知一二;一朝展露,则天下诸公仰首而望。”
她一说起来就没得停顿:“——像他这样的人才,又有几多呢?若是能全部请出来,不比那些自诩清高,拒绝食君俸禄,又整日哀叹“举世皆浊”、“世无明主”、“百姓皆愚”的所谓名士好很多吗?当今世人称道的“名士”,又有几个配得起这俩字?他们使民生安康,还是使战乱平息?写的文章词藻华丽,内容空虚,就像在前人的珍珠上开个洞,费尽心思挖空,再灌些沙土进去。故意曲解古人的词句,为了与世道向违而与世道相违,把故弄玄虚冠上顺天命的名头,以骄纵为高贵,以自由散漫为开明,果然如重黎所说,都——”
“慎言。”
倪昌止住她的话,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失态。是担心隔墙有耳,还是……单纯因为她语气里的因他人而藏的自豪。
多年来二人共事,他将她放在同等的谋士地位,而不是女子。恪守礼仪,未尝逾矩半步。他以为他早已放下——他已经放下!
自小的修养使他很好地绷住面皮,将原因判定为第一个,算是为自己的失态抱歉:“奉旨休假。”
奉旨,就是还在天子脚下。
郭曲只装没懂:“像绵泽这样,遵守礼节、奉公守法的人呐,在那些人口中,可是——固步自封、顽固不化的、大傻子。”说完故意学着那些人长吁短叹的道:“世道不公,不公啊。”
他也无暇计较她的捉弄,只是脸色更白,心下急转,已经想了千万种应对公子盘问的可能。——到底会在心里生了间隙。这么想着,嘴上压低了声音挤了句她的名字:“郭、四、娘!”
“哎呀,你怕什么。”郭四娘见把人逼急了,稍稍松口,“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公子那边,我可是两句话就确保了不会有人跟过来。有眼线,那也是重黎的。”
“也对。”他点头,“若说公子多疑,却也只对你一人言听计从。”听到最后一句又蓦地睁大了眼瞳,“他有暗卫?他想……?”
“公子就不想吗?”
他不满地皱眉,不赞同却又避开这个话题,含糊道:“到底不是正统。”
短短的一句,却惹得那人满是兴味地开口:“我原是顺着惯性思维,以为绵泽站定了公子的。现在看来……连跟着公子最久的你都……”
她忍不住笑了:“哈哈哈哈……以为最不会是阻力的人,居然成了最大的阻力,真是好奇公子的表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