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舸沉默一会儿,才听到郭四娘反应过来忙着向他道歉:“哎呀我忘了刘先生第一天来是自己把自己绑起来的啊哈哈哈哈、说起来爷负荆请罪这一点还是从这里学的呢。”
真实声名狼藉的刘舸翘了翘胡子,也不打算搭理她。
“咳、”郭四娘笑完后撑起来解释,“正常新晋士族啊、寒门子弟啊、将领啊,都是第一天开青霄宴接风洗尘的。别的我不知道,咱所谓双璧——三杰——四将九个人里至少有七个曾经历过这事。按无声的规定来说、啊不,一般按外貌就能看出来,左边站武、右边站文,你总是忍不住往自己所长的那边,也就是有亲切感的那边靠靠的。”
“我倒是比较好奇另一个没经历过的是谁。”刘舸说。
“啊哈。咳、”郭四娘笑,“别着急嘛。将领当年都靠左站,连爷都向右靠了,当然爷那时候还小、唯有重黎——”
“他进来时就站在正中间。既不靠左,也不靠右。”
“那他现在呢?不还是偏武?”
“不不不。”郭四娘也不困了,忍着咳意笑得眉眼弯弯,“现在看来可能更偏文一些。”
“偏文?”刘舸倒吸一口气,“练武练三冬。春秋冬夏没见他歇息过,那马步银枪夜以继日地拼命,他哪儿来的时间学文?还是不亚于将首的偏文?”
“自身勤奋。”郭四娘浅笑后正色,“林阳给那个地方起名为“夏”。“夏”是什么意思?强大繁荣、咳咳、华彩五色,汇三教九流所有人,学礼仪之邦一切事。仿文朝制度,加以改进;更重要的是说服那帮穷徒接受它。有他在,那股势力,早已不是曾经我们口中的流虏了。”
要知道,能在乱世留名的,没有一个是简单人物。
“你那会儿是不是问还有谁没有经历青霄宴来着?”郭四娘无意谈论下去,转了话题,“是绵泽哦。”
“……”
这可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刘舸一心的好奇被她高吊轻放,又的确没有什么好说的:倪昌不是跟着公子最久的人,还有谁是呢?说不准青霄宴本身,都是这个人提出的。
隐约好像看郭四娘又翻一通信,嘀咕一句:
“胆子大了啊。还敢骂我。”
……
有的人的光芒,是置身陋巷也藏不住的。一时落难摧毁不掉他们神智,他们只会越挫越勇。苦难是他们的磨刀石。
骂?他舍不得。他背过身:“侯爷所爱在山河。”
山河失色作一歌。
……
却说青卿站在那里,也不落泪,也不嚎啕。只有一种冰冷、一种悲怆被风从心里勾起来。她看着一个人首在浪花中翻滚,白色的浪花一下下地推着岸边岩石,把那泡得浮肿、难以辨认的容颜向无尽的幽蓝色深渊里拉。上下起落、渐渐远离的骨远了,不知什么时刻的浪浅浅地没过她的红底绣鞋,把黑色已干涸的血舔得锃亮,留下一片水渍。
她仍是站在那里,不哭也不作声——如果哭到哭天抢地,涕泗横流,那便不是她了。
红光很快地被黑色取代了,再看不见浪潮,看不出群峦;看不到白骨,看不见血痕。青卿感觉自己很荒谬,感觉到彻骨的寒。
她应该回去。
可她没有回去,就好像忘却了自身,忘却了时间。
“叮——”
海风吹过腕上铜铃,荡破了暮色里天地间的宁静。她好像突然反应过来,飞快转身,衣角摇摆:“谁?”
身后灰木虬曲,叶厚三尺,白沙碎石;远方神山断夜,墨色如洗——
空无一人。
又是一声铃响,表现得无动于衷的少女又一次徒劳地转身面向东海,突然清晰地认识到,再没有人或慈祥或温柔地唤一句“卿儿”,再没有人纵容她顺走药罐边的蜜饯,再没有人在风露星宵中对她笑说那一句:“回家了?”
“……我可以走路发出声音了。”她扯出一个笑来。
“我可以吃饭时横着筷子,可以用手端碗底了。”
声音加大,却无端地让人感到凄凉:“我可以随意地捡人回去了……”
“再不会有人指责我了!”她颓然绝倒,“再不会有人为了给我留一盏夜灯燃光蜡油,再不会有人为了限制我出门扯长篇大论……我想干什么都随意了是吗?我不用再出个门都牵肠挂肚了是吗?”
话是这么说,可她竟泪流满面。
……
担心她的人躲在树上,松了口气:哭出来就好。
……
“当——”
“当——”
“当——”
娇小的少女穿着一袭红衣,沉默而虔诚地去撞那一口一人多高的大钟。
虔诚如她每一次采药后留种对山林回馈,虔诚如她每系一条红绸高悬他人的心愿,虔诚如她祷一人安康字字真心。按说她应披麻戴孝,再不济也要一袭素白裳;可她着实找不到剩下来的东西了。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直面战争的残酷。
乱军一过,如蝗虫过境:草木不生,五谷尽拔,衣食不存,一干二净。
她穿着火红色的衣袍,可却比他人的一身缟素来得真心。
青卿撞着那口钟,她现在唯有那口钟:那口笨重且沉闷,遍生锈迹的钟,因为乱军搬不动而幸存在那里。
她每撞击一次,就在心里感谢一下逝者,再默念一句对不起。
哥哥。
谢谢你承认我这么个人的存在。
感谢你为我长留的那些,或幼稚或空灵的梦。
感谢你予我庇护,授我医术。对不起……
对不起这些年给你带来的麻烦。
对不起为了一个不爱我的人和你分离。
对不起拖累了你,千百次,对不起……
一夜钟鸣,那个瘦弱的身影,撑着撞了两千九百余次。越到后面气力用尽,那间隔愈长,回音越响。“两千九百九十八”她数。
她又撞了一次。
“洛芷柔。”她念,“虽然都说相遇是一场错,我却还是感谢和你的相遇。因为再来一次,我可能就失去和你相遇的勇气了。”
模模糊糊好像听到她叹,“我有多长情?到你予我的最后一刻……”
接着她又站了很久很久,久到洛芷柔都担心她是否会想不开干出什么傻事。可她竟蓦地抬头,一扫所有的黯淡、悲怆、逞强、无力和近日来所有情绪,起跳蹬腿,红衣飞扬,青丝如雨;绷直的脚背狠力撞击在钟面上,一瞬钟声轰鸣,红衣缥缈,群鸟惊起,半边杏林皆闻这声。
三千钟鸣。
这一声为谁响的?
“我感谢我自己从未放弃努力,从未后悔,从未浑浑噩噩地混日子,从未麻木,从未绝望,从未对荒废时光的嬉戏沉溺。”
“我对不起明知会把自己和所爱推向茫茫人海仍迈出这一步,我对不起破了当年对姐姐保证不入世的誓;不就是出世,不就是青霄——”
她仰头红衣艳艳:“不肖子孙青卿自甘入世为官,愿用一身医术济世平疾;誓要减流疫、驱冻寒、调阴阳、通生气;若有朝失手,非是医者小道,是小女术业不精害人害己;甘受罚,辞职去,长相离!”
她竟是葬了过去的自己!
红衣的姑娘毅然踏上归路。
那一刻,她的身后是滚滚红尘。
第三十七章 手足争无冕东宫 金兰破同契之谊
死去的人已然死去,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活得很艰难,踯躅前行也好,茕茕孑立也罢。带着逝者的希望,点亮灿烂的明天。
东海起风一吹啊,把痕迹都抹去。
……
公子荆悦有很多儿子。
是真的有很多儿子。
后世仁武帝命当时廊收录信息,当时廊也正好有个人闲得无聊,一走访一总结:这位爷居然生了六十三个儿子,女儿更是不计其数。
这可真是震惊世人的消息:贞侯这一招“诽在己,誉在上”用的实在是太成功,人人只知贞侯风流成性,而公子荆悦有四子一女,儿子个个不凡,女儿更是嫁了文后主,待夫一片赤诚。
事实上,这四子单指嫡出,一女单指地位上拿得出手:
公子荆悦子女上百。
而逍遥风流郭四娘,取了多少芳心,折了多少才子,得了多少佳人青眼的贞侯郭四娘……
她绝后了啊。
……
有意无意的,文王室名存实亡发展了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