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边还空着一个本该有人的位置,左边空两个:一个在出征,一个明显是留给他。
右次第三那个看起来真真正正是个普通人,也是唯一一个正常人。正常人李三粟凭着多年教书的经验,看着青年既不靠左,也不朝右,明显愣了一下。心道好心性。
大器朴钝,重剑无锋。
正当那青年——也就是重黎宣疑惑右次第四是谁时,右次第二的郭四娘忽地大笑起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晏悠又一次把自己绑起来请罪了嘛哈哈哈哈哈哈”
醉态横生。
……
那时他就在想……若是青霄路上有她,那也不错啊。
·十五顾
我的荣幸。
见字如面。天高地厚,有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海负河涵。国富民强,黎民在前。
曲很有幸生在乱世,但对于天下黎民,生于乱世何其不幸。这之前文朝末道,有隐士枕帝所,惹太史上奏“客星犯御座”;这之后中原祸乱,有月浸润在缥缈琴音中遥望巫山,露出半个上弦。日月缭乱,干戈不息,狼烟四起;屋舍落灰,良田空置,百无遗一。引得人高叹“但见长治、不见久安。”
曲出身寒门,不满命数,便行走山水。见识过高而厚重的神山,领略过繁复精细的世家教育,交游于各地名士大儒,落户于文朝都城内。观公子用人如用己,七问惊天地,便用我这十几年去辅佐他。当内在的谋划和外部的方针并重,拥兵推进,三月复国也不是什么难事。
明面上位至隆崇的是我,实际上不止于我。调度粮草、稳定后方、荐首人才,是镜里君倪相。出谋划策、承担骂名、背负黑暗,是刘舸刘晏悠。教书育人栽遍桃李,是先生三粟。断戟分兵、卸甲划计,又是惊火戟重黎宣。我了解他们比了解自己更甚,这是为什么由我做谋主。
曲不是什么好人。这乱世,活下来的都踏着他人的尸骨。我们想终结它,因此不得不采取更极端的方式。最大的罪孽,曲谏过屠城。小些的不忠,曲骗过了多少无辜姑娘。
“侯爷不是骗。”倾城的花魁为我辩护,“只是体会过极致的关心和温柔,姐妹们不想将就罢了。”
温柔?百般粉饰千种旗号,都是我的逃避罢了。像我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像他们说的那样,“生为男子则被人诽谤道德不端,女子则被人败坏成品行不正”么?玩弄他人于股掌之间,把风流当做保护色,万花丛中过,稳着心稳着情,合该孤苦一世的啊。
谁知竟在他重黎身上栽了我一世英名。
一个险些打乱我计划的人。一个寒冬里敢无视他人非议,撑开棉被护我上朝的人。一个浑身伤痕淤血的人;一个一出手就让对手没有后悔余地的人。我没有后悔的余地,便把他由观潮的冷漠一并洗去,换他半生风尘。
与他吟诗作对,句句珠玑,分明才比一世;看他执戟扬鞭,翻手掷箭,又是武艺通天。他的“温润”是装出来的。和倪昌不同,他永远骗不过自己。越是能感受到真实与温润的差别,他就越是冷静阴狠。可但凡我有意试探,他便坦然地告诉我所有想法;凡我有意算计,他便欣然入瓮。温润为我,收敛为我,他清楚地知道,我也知道。
自傲到自大的人。自卑到懦弱的人。竹简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仍是温柔的样子,只有偶尔的一长撇一贯竖中流露出主人的傲气。麻绳缠几圈、灯火烤几遍,那笔墨啊,还没有干。
我不敢看。
相隔甚远对贞侯郭四娘来说,真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不用控制着自己,抑制对某人的心乱;不用在日常的花楼情报网中产生罪恶感。不用因偶尔流露出端倪,划计般被公子试探。这可真是太好了。
没有受他吸引做出什么事情的烦忧,没有布条暗线都会面对冷脸的觉悟,也没有看到他,心思就被左右的闲愁。风流之名是平衡,绝计不能打破;让他归心是计划,绝计不能真心交付。相隔得越远,理智越能得到保证。让也好某人放下牵挂,有勇气去搏命。
误会可以开解,但是没了就是没了。
我仍是拆开了信笺。那个眼里溢满小心翼翼的期待的青年,眼里不属于他的期待,快要被我消磨干净了。
今夜有些寒。
当我拢衾回首,朔风满袖。痰盂里见了血色,一笑而扣。为了止住缓缓流淌的烛泪,我忆起湖心对坐的往事。乌蓬摇曳飞雪尽没,教坊丝竹和雪一样的纷乱。看着前人的离别词句笑他儿女情长,当时便知,是“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寻常。如果时光定格在那一刻也好啊。我的一颦一笑都入他眼中,一举一动都让他心动;我咳他抚掌叹“慧极必伤”,我笑他也喜悦到恍惚。莫非真如逆潮人骂的那样,“功名霸业皆为虚幻。千金美妾,万户公侯,百年之后一抔黄土罢了。千秋功名,一段清商,史册上短短一行思量罢了。”难道我所应珍惜的,只有他一人和当下吗?
不是这样的。利益仍要图,功名仍要书。总要有人站出来,在山岳倾颓间予人以偎依。无利可图,是利益已经图尽。无功可书,那是史册不敢载我名。战于沧海不见归途,不见归途又如何。
九月风来,立秋庆功宴又当开。琴瑟不张,收税在立秋之后。虽遗憾不见旭日东升,香柏葱郁于山谷;也悲哀难会明年花红,春松秋菊夏芙蓉。病痛折磨我久了,南楼月还高挂,西天星辰却低垂。但见白玉梳断,青铜镜碎。君以国士待我,送出十里长亭,五里短桥;便以国士见报,报之青山隐隐,绿水迢迢。鸿雁能长渡,老骥识归途,公子有心便永远不老;海晏盼河清,颂歌又飘悠,相随便结义至死不渝。
我最担心的是重黎宣。若说大道分两旁,一条阳谋傲岸光明正大避无可避,一条阴险诡诈破而后立,无所不用其极。殊途同归,重黎能开出第三条,而后把原有的两条堵上。
我理智到近乎残酷地计算着自己的死期。时刻、距离、方式——最大化地利用这件事,让爱我者惦念一辈子,一辈子被执念所驱使践行我志。让政见不同于我者抱憾一世,一世初心不负却有足以保身的瑕疵。让我身后的人,遗憾不得与我共事;我当代的人,即使闻听我的离去也有余威。
可是这所有的一切,都消弥在他一笑里了。
我舍不得。
我愿用我半生的风沙,换他掌心余温长留。我想借他的温度,点亮彻夜的黑暗。我为他的遭遇不公,却不太想承认这不公一部分来自于我。
对不起。
我……
有的话曲说不得。罢了。
如果有来生啊……
第三十一章 火将燃烽烟再起 水渐浑暗流涌动
若问文朝朝堂上权倾朝野的人是谁,那么必定是公子荆悦。
但要说真正使文朝官员百姓心下安定的,还是被称为“文朝双璧”的那两人:镜里君倪相和石中玉郭四娘。非要加的话,也许还有两人:只这两人背负黑暗让人诟病,民间是耻于说二人名姓的。
正如刘舸所评价那般:“侯爷风流懒散,倪相固执受嫌;重黎阴暗不择手段,刘某声名狼藉,早失民心。”
十分有趣,这文末四大谋士,各有各的明显弱点。
但最让岭南及夏头疼的是,这四人哪个都不能利用:
郭四娘以女子身出仕,抛开世俗观念。一月复国,悬丝而上,步步惊艳让人叫绝,早已把所谓“弱点”转化为韵事美谈。且聪明人都知道,她多半是借这花名保身,其目的在于“诽在己而誉在上”。至于所谓“懒散”——不久后她战中大病吐血后,朝中上下自会对她不上朝、不议会的行为几乎是默许甚至纵容。她像狂徒一般,每次行军都押上所有:她早不在乎女儿身、寒门景,卡着那一点点算尽了的几率,扩着文王室的版图。
文朝双璧里另一人,倪昌倪绵泽,说白了就是找不到弱点,因为过于温润卓越,反而可能受嫌——可他又是文朝最坚强的后盾,公子荆悦的引路人、支持者,郭四娘的至交好友:可以说若没有他就没有公子,也没有郭四娘;刘舸处于半隐退状态,只求一个明哲保身,除了上朝从不出门,甚至闭门谢客。熟人见倪相,他会自称“昌”;见重黎,他会自称“宣”;便是贞侯也不会在意这般的小节,她会自称“曲”。唯有刘舸——他连自称都不用时人惯用的以名代己,但说“某如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