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过扇,手指小心地摩挲其上的纹理,比待那些公子王孙送的金玉态度更甚。及至摸到一个字,她手又是一顿。
“倾城不得自由身。”郭曲轻笑,“对不住。”
你也是。她描一遍这个“宣”字,没再说话,摇摇头。
……
十里红妆,高头大马。沧笙放歌,金衣的仁君纵马飞踏。一场联姻一场盛况,妆匝观者几何,官府文书几札。
画堂里新娘子独倚高楼,半路上掀开帘去看那夏土邀月湖中映出的月亮,忽地升起一抹离愁。这土生土长,可亲可爱的、多少年枕上的碧树明水啊,你养大的幼女,怕是此生都回不来了!
她生出一种跳下去,去抓那一触即碎的水中暖阳的冲动。她分不清真实和虚假,身在遥遥和亲的路上,可心已经跳下去,融入这湖水,随这湖水长睡了……
一碰就片片破碎的,岂止那水中日月,还有她的青春、生命……
吴细君垂下眼帘,念道:“自此作别后,何处见吾乡……”
……
忽地一阵喧哗,青卿脚步一顿,顺人群仰望上方。那扇窗开合,伸出一只芊芊素手,那手的主人竟打算一手掷绣球,一手弹琴瑟。青卿本不打算管,可不知谁喊了句:“红兰姑娘!”便停住了。
今日的琴一改往常烟柳水袖的勾魂,反而是小家碧玉的清婉。于是人群又一阵欢呼:“侯爷来了!”
乡野间长大的少女反应了片刻这侯爷是谁,又被这琴声吸引:柔美清丽,带着三四月杏花纷飞的温婉柔和,绘出水乡秋露的暮色。“好了。”楼上有人说。
青卿本以为这是那位红兰姑娘,刚不知失望还是庆幸地舒口气,便听弦声一转,花开至靡艳,露上至欲坠——弦弦重叠声声交错,便由横到纵萦绕四耳。最后听得一声铮音,炸开一室清寂。
一时的寂静里,那侯爷——所幸是个女子一声轻咳,红兰便把绣球松手,道一句:“今日座上客。”
青卿下意识地伸手,那绣球宿命般的砸到她手上。反应过来的众人刚要去咒骂一番,又在看到眼前人时噤了声:这姑娘的容貌,竟如名动天下的阮红兰相似了九成!
静寂太久,花魁支起胳膊,慵懒倚楼地去看。
然后是沉默。
沉默。
花魁琴还未放,觉出不对的郭四娘用手一勾。五音不全的她,只能说是乱拨两句琴瑟。曲中悲欢,竟恰好连通了那门外池里清荷一般。风一来,那荷叶下遮,好似朝圣:曲膝——俯身——叩拜。膝一叩头一磕。
“上来。”她道。
有郭曲在的地方,绝不能有绝境:她能解了倪昌“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徒”的局,能掩了公子荆悦太多负面的名声,自然也不会放任这两人相对无言——天知道青卿此刻有多感激她!
郭曲转过头,对那僵住了的花魁挑眉一笑:“一时不察。”
你的蒹葭。
第二十九章 他馆藏书录奇珍 孤之馆青霄藏人
红柿落雪花生萌根。李氏派来的使者便敢在文朝挑衅似地说:“岭南尚有香车美玉,玉璧高三尺六寸,香车长八尺又三。文王室自认千里疆土,地大物博,千年积淀。竟连一件稀罕物件、奇珍异宝都没有吗?”
何彰还未来得及作答,荆悦早已剑靴一踩。声音不大,震慑他这种惊弓之鸟却足矣。
名存实亡的文后主偷眼望去:人群中荆悦一袭黑衣,远比他身上黄袍繁复华贵。众人口呼“公子”比“陛下”来得更为真诚。他恰似曾圈养过的八哥儿、黄鹂鸟儿,张了张嘴,扑棱扑棱翅膀,众人也只看他两眼。
荆悦还未挽弓,他已不敢开口。
“怎么会没有?”荆悦挑眉一笑。他一张口便是气吞山河,“文王室有明珠二十六颗:倪昌可使举良才定八方;重黎可将兵百万守边疆;三粟可启民智桃李光;四娘可……”他连着赞誉了二十六人,没有两句说重样,“……刘舸可震天下计筹八荒!”
“这二十六人不是奇珍,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呢?”
文后主扭开头只作没有听到,却不想正对上他曾赏识二人其中之一——刘舸刘晏悠的眼。“晏悠。”忽忆少年时,一种冲动油然而生,他口型唤道。
那个曾发誓守文朝百年河山的少年冲他尴尬一笑,权当没看见。
何彰突然感到有些悲哀:国士明珠,但待光起,长照山河。他太子礼成、求贤若渴、夹缝求生、流离失所、十年登基的一切,就好像一场笑话。
……
不是一场笑话。
人群中同样微扭开头的丞相拧着眉沉思什么,仍是芝兰玉树。
……
“第七支的青霄馆归宣修?能谢绝吗?”
对面人摇头,用口型道:埋没可惜。
她这一点坚持,使青霄馆前至今仍有那副风雪也埋没不了的联:
拨草寻辙无人埋没,泼水入油真才辈出。
青霄有路。
……
都说青霄馆调官员升降,可无论是门口的联、公子有意无意透露的信息,还是重黎宣自己的理解,这青霄馆还有另一个用处:选真人才,替青霄宴;有能者一步登天。
而文朝双璧三杰四将里,没有一个脱离了青霄宴的。
于是他在门口镇了两具石狮已经,说明此地非富即贵,平庸者不敢入;进来后无人无声,唯有一个长长的阶梯,通向地底深处。
他自己说这是为了有些压迫锻炼心智,倪昌看了却敢直说:“只怕这不是青霄有路,有路也是地狱路吧。”
值得告慰的是,这阶梯能看到尽头。只是阶梯到底仍是阶梯,不过是改成了向上。还没有踏入的时候便能看到百米开外那个平台,而过去的路却是下了百级阶梯再上百级阶梯,“便是磨练根骨”。
如果只这一次也就罢了,粗略看去这样的平台便有三个,寄容毫不怀疑另外两个也是这样的阶梯:也就是说,要上下来回攀爬三四次。
而三上三下的尽头是什么?
是未知啊。
他移开脚,脚下刻着一行金字:青霄馆欢迎人才天才鬼才,不欢迎庸才。
……
寄容很干脆地向下行。
不知是否有人记得当年三阙台上为了娘盗了一捧米,直言崩溃的少年:这少年常常想着,若是晚生了十年,该多好啊!
但见两侧点着幽幽的磷灯,看起来像墓室。坦坦荡荡一览无余,光明磊落得“不像重黎的风格”;简简单单一眼明了,也唯有配色像是倪昌所选——带有一种君子的谦逊气息,属于一个生来就是清清白白,一生都是光芒的人。
走到第六十四阶时,他感到脚下有一行金字,镌刻一道要求:
有信心活到四十岁者进。
……
在平均年龄由三十多被拉回四十多的时代,这不算一个过分的要求。只是有些突兀了。寄容虽觉迷惑,推测一番,又觉得自己符合这个要求。“咳”谁咳嗽一声,青衫狼狈折扇跌落,看蹙了谁的眉头。
寄容“蹭蹭蹭”地到底,已经走过了一百二十八阶。脚下仍是一行金字:
善书攻画精杂术者进。
“这什么要求啊?”他嘀咕一句,“那要是琴棋书画诗书礼艺一窍不通,唯有武力盖世医术卓绝、天资绝顶的怎么办?”他这般纠结,欲进而不敢进。忽地“咦”了一声。
金字下有一行不知什么利器刻在石头上的小字——这利器不像刀也不像锥,倒像是什么兵器。这行字很好地解决了她的问题:
一事无长者亦进。
“咳咳咳,你倒是真敢写。”
……
寄容攀回刚刚六十四阶“有信心活到四十岁者进”处。这选择未必明智,因为可能会消耗体力;但总比犹豫半天,想回不敢回而浪费时间来得好。
果不其然,那金字下亦有一行小字:
天妒英才,我心烦忧。
……
一下一上,离第一个平台还有六十四阶的时候,寄容看到了新的字:有信心得万民伞者进。
万民请命刻伞为证,得之者是清官真父母。长阶暗廊下“庸才莫入”的字是验自尊自傲自信,“能长寿否”察体力是否得当;“善书、攻画、精杂术”考才,“万民伞”观品性。他移开脚,下一行是:
有信心毁万民伞者亦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