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南城的目光如有实质,在相对封闭的客厅里层层叠叠,萧然终于察觉到了,疑惑地抬眼看他,穆南城嘴角轻轻一牵:
“想出去走走吗?后山有一片桃林,现在这个时候,正是桃花开。”
萧然原本也想和他说事情,正在想着切入的措辞,闻言便站了起来:“好啊。”
从医院来到梨湖庄园,看似时间流转,但现在也不过上午九点,还是晨光烂漫时。
漫山遍野的桃花团团簇簇,如似锦云霞,粉白色的花瓣在晨风中飘然洒落,萧然慢慢地走在其中,金色阳光透过桃树的缝隙,斑斑驳驳落在他的肩上,他沐浴在晨光里,徜徉在花海中,穆南城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在自己的眼前走成一幅画。
穆南城的眼眸一点点明亮,唇角的弧度不动声色地扬起。
萧然站定在一棵树下,背着双手回过身来:
“穆先生。”
穆南城走近,缓缓抬起手,这手势竟像是要触摸萧然的脸,萧然头一偏,穆南城却从他的发顶拈下一枚花瓣,他“嗯”了一声,有点好笑地看着萧然,“你说。”
萧然为自己大惊小怪的那一偏头有了一丝难为情,他轻咳了咳,才开始说道:
“傅氏的股份,我明天就去办手续,这是先前就说好的,四哥给穆先生的东西,我不会再沾手。
至于远山那10%,我会用5%的远山和穆先生交换2%的恩南股权,再用那2%置换出我的结婚基金,如此一来你我手上的远山股份就能达到15%,如果有一天远山交到我手里,我会兑现承诺,将远山并入恩南,决不食言,如果我做不到,到时我名下所有都会赠与穆先生,您觉得可以吗?”
宋老爷子对宋萧然是极尽偏爱的,宋萧然除了满二十岁后能得到10%的股权,还有5%的股份作为结婚基金是给他预留出来做聘礼的,当时老爷子考虑的是萧然以后一定会娶世家千金,应该说他是强硬地要求萧然必须娶世家千金,因为这部分股份只允许“置换”,非得女方家有不逊于宋家的财力才行。
老爷子为孙子铺路到这个地步,实在也是用心良苦。
只是萧然和傅予行结婚时是那样一种凄苦惨澹的情境,他根本没想起这部分股权基金。
宋萧然和穆南城之前只是粗略达成共识,但是此刻萧然却将自己更详尽的计划全盘道出,像是面对一个合作伙伴,巨细无遗地讲述自己的商业计划。
穆南城不动声色,如果这真的只是一桩利益联姻,那他无疑是大赚特赚,他几乎是兵不血刃地就拿下了南江两大财阀的巨额股份,代价仅仅是捐了一点骨髓,也许很多年后别人盘点起这桩商业联姻,莫不要感叹他穆南城足够命好。
可是他高兴不起来,萧然这话里的意味太明显了,跟他算得太清楚了,一厘一毫都不让他吃亏,更是透露了事成之后他们桥归桥路归路的打算,“兑现”,“交换”,“还”,每一个字眼都是穆南城不爱听的,牵得他肝火隐隐往上冒。
但他不能生气,生气对他来说,往往除了情绪发泄,必须还能解决一些问题,他对下属生气,可以让他们忌惮,他对敌人生气,可以迷惑对方,他对情人生气,可以就势让人滚蛋,但是他对萧然生气,什么好处都落不着,什么目的都达不到,不划算,不能气。
穆南城背着手,缓缓地往前走。
萧然看着他的背影,不明白他是什么态度,想了想自己说的话,每句都很诚恳,落到实处也很可行,那他为什么不理人?
就在这时,萧然看到穆南城的手指对着他勾了勾,招小猫似的,示意他跟上。
第8章
萧然莫名所以,但还是跟了上去,他有些发愣,没注意到穆南城忽然转过了身,他的额头直直撞在穆南城的下颌上,两人都轻呼了一声。
萧然捂住额头,第一反应就是穆南城没事长这么高干什么,还有他的下巴是铁铸的吗?为什么撞一下这么疼!
穆南城也是好气又好笑,他没顾上自己,去揉萧然的额头:
“这么显眼的一个人也能撞过来,这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
萧然悻悻地说:
“是你来撞我的啊。”
“难道你不知道,追尾事故都是后面的车子负全责吗?”
萧然瞠大了眼,这跟追尾能一样吗?
穆南城摇着头,一副很伤脑筋的样子,
“二十岁的人了,连路都走不好,我看你不光有人脸识别障碍,运动神经也不够发达……”
“明明是你走在前面挡着路,让我跟过来又出其不意地转身,怎么能倒打一耙呢?”萧然有点恼了,一句口头禅冲口而出,“你这个人,没有道德啊!”
穆南城却一下子愣住了。
宋萧然的记忆很好,数字文字都能过目不忘,但是他有人脸识别障碍,他记忆人脸靠的是抓取特征后自己转化成文字或数字,比如穆南城如今在他眼中有许多标签,剑眉,内双眼皮,轮廓狭长,高鼻梁,嘴唇削薄,下巴线条弧度锐利如刀锋,气势渊渟岳峙,压迫感浓重,具有侵略性。
非常有辨识度,连声音都独一无二,萧然的记忆库中找不到第二个符合以上全部特征的人。
但是萧然不会知道,在他很小的时候,在他还不会给陌生人抓取特征的时候,他就曾经见过穆南城。
那是十五年前。
彼时贺家正如日中天,贺老爷子刚调进京都,正一品大员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那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时候,贺家长孙刚刚出世,一张婴儿满月酒的请帖几乎人人抢破了头。
穆南城那年十五岁,穆进淮虽然剥夺了他的股份,碍着外人的眼光不好把他们母子赶出梨湖庄园,他虽然没短过吃喝,但想要有更好的前途却是很难的。
沈凤仪用尽办法拿到了一张贺家的请柬,她打算带着穆南城到贺家,找贺乔说说话,通过贺家的面子把穆南城送去国外。
贺家那天人满为患,别说待客大厅,就连院子里都挤满了人,穆南城心思重,有着那个年纪的少年特别敏感的自尊,看到沈凤仪曲意讨好贺乔,却一次又一次被别人打断话,他觉得无比羞愤,而那些饱含深意的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更是像牛毛针一样刺得他坐立不安。
几个女人聚在一起叽叽喳喳,不时用涂着各种颜色甲油的手指对他指指点点,她们毫不顾忌地高谈阔论,间或夹杂着或同情或讥嘲的笑声:
“那就是穆大家的儿子,都已经这么大了,长得倒是一表人才。”
“可惜命不好,老子死得早,穆家没他份的。”
“所以说啊,这母家出身不好,也连累儿子,要是沈凤仪家世好点,那孩子也不至于这样。”
“怎样了?我看那孩子不错啊!”
“不错什么呀,有他几个叔伯在,他哪有机会出头,这孩子算是废了!”
“诶!你们注意到没?沈凤仪今天怎么一直围着贺乔转?”
“大概有事要求她?别是借钱吧!”
“不至于吧……”
……
穆南城再也待不下去,他离开人群,却又不能走远,于是在贺家大院前的草坪上来回徘徊,一脚一脚烦闷地踢着石子。
南江世家里的这一班人,拜高踩低最是寻常,穆南城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乐见别人倒霉才是人类永恒不变的刚需,人心都是坏的,尤其是看到本来比你幸运比你幸福的人有朝一日跌入泥尘,那种优越感胜于他自己获得成功百倍不止。
有一种浸透骨髓的自卑和恨意同时在心头蠢蠢欲动,化作一团无法宣泄的怒火在胸中发酵膨胀。
那个孩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咯咯笑着跑了过来,他手里高举着一个飞机模型,一路跑一路“呜呜”地叫,红彤彤的小脸上落满了阳光,无忧无虑的,快乐极了。
穆南城积郁的那团火就这么被点燃了起来,贺家一个庭院,宾客满门,谁能比谁更高贵,凭什么他受尽羞辱只能躲在无人的角落里愤懑难平,却有这么快乐的小孩子肆意地在他面前显摆?
一个小萝卜头,浑身上下穿的都是名设计师出品的高定私服,养得圆滚滚粉嫩嫩,那只飞机模型不是什么摆在商场里的玩具,而是世界知名航空公司即将推出的最新机型的模型!
穆南城眸中闪过阴鸷嫉恨,长腿一抬,就那么直直挡在小孩奔跑的路上,孩子避之不及,理所当然撞了上来,像个小皮球似地往后一弹,滚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