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潋滟,帐钩挽起的罗帐缓缓落了下去。殿外灯皎月明,槛下初开百花像是不堪承受夜露之重,含露而滴。
次日,嬴昭正式下诏降王侯品爵,除□□子孙以外所有爵位皆降一等,王降为侯,侯降为公,击败柔然之事已让他积累了莫高的威望,而清算萧氏则让阖朝皆明了他的雷霆手段,自不敢造次,举朝莫敢反对。
往日最受圣宠的国丈爷亦被降爵为长乐公,而先时被破格封公的皇后兄长、定州刺史萧岑则被废去爵位,正当众人纷纷猜测皇后是否失宠、感叹圣心难测之时,过了几日,二月花朝节,皇帝却下令重修念阮生母阮氏的陵寝,正式称“长乐公夫人”,并召了兰陵公主入宫陪伴皇后,又给寿丘里的汲郡公府送去了一份大礼——数百虎贲。
除此之外,还命崔家来人接走了崔氏,令崔氏与萧朗和离。
崔氏本就是博陵崔氏女,也非萧朗原配,而是太后为使自家显贵迫使萧朗休掉替他生了世子萧岸、长女萧令姮的发妻后令其续娶的继室。而博陵崔氏则是汉地高门,自前汉时便绵延至今的,家中出过两位尚书令、三任中书监,能臣贤臣无数,在北靖素有威望。嬴昭终究是因为二弟京兆王逼死萧令嫦的事对崔氏有愧,便索性卖了博陵崔氏一个人情。
如此区别对待,再没眼力见的也瞧得出皇帝虽降了老岳父的爵,但实则并未疏远岳家。有些嘴碎的,便悄悄议论皇后无所出却能获此盛宠莫非是妲己褒姒转世云云。
外头的议论念阮是不知道的,却从母亲口中得知了另一件令她十分诧异的事——这日兰陵公主奉命入宫,母女多日未见,自是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一阵话。兰陵公主见时机成熟,遂命念阮遣走宫人,把那日在令姒房中寻得的一纸临帖交给了她。
“这个三娘子,母亲也是看不通的。她为何会在这个时候临你的字。”
三面临水的灵芝钓台上,兰陵公主叹着气说道。台下冰雪已融,二月里杨柳打头,水声哗哗夹杂着燕语莺声,倒将二人的对话与外界隔绝开来。
念阮手捧着那封被烧得只剩几字的残纸,春服新制,厚薄适中,却有一股寒气从她身下所坐的团花锦垫上渗透衣袍、浸透肌理,凉彻骨髓。
她并不知晓令姒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开始临摹起她的字,却是想起了另一事来。
任城王曾告诉她,上一世,陛下临终前曾给她去了信,信中具体内容他并不知道,但她寄回的却是首诀别诗以示决绝之意。而她,自始至终也不曾见过他的信,更遑论回他一封如此绝情的信。
她一直以为是素晚截下了那封信,又以她口吻回了那封绝情信。如今,才知了幕后之人是谁。
现在想来,令姒和自己书信往来,自己回的那一封封信,便成了她日后捅向陛下的一把把利刃。从前她总认为令姒和她书信往来是为了宽慰她,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念阮伤怀的喃喃出声:“大伪似真,大奸似忠,原是我看错了人。”
她自幼便没什么朋友,两个堂姊是最亲近之人,却遭受这样的背叛。兰陵看得满腹心疼,宽慰她道:“如今既知了,便要提防起来。可不是伤怀的时候。”
念阮缓缓撕碎了那纸残书,手掌一摊,微凉春风拂过,纸屑如落梅纷纷扬扬吹拂在水面。适逢采芽这时上来禀报:“殿下,寿丘里递来的东西,说是萧三娘子献给您的药方。”
兰陵公主一闻得药方二字便紧张不已,念阮雪颜平静,接过展纸一看,那纸上写的方子赫然是她前世给自己的那个,只少了附在末尾的红花、桃仁、芒硝之物。想来,如今的她也不会那样蠢笨,堂而皇之地就把那害人之物添在她的方子里。只可惜前世的自己太过信任她,太过信任同族之情,竟是不曾拿这方子去问一问太医丞……
“念念,这方子可是有什么问题?”
念阮摇摇头,把方子递给她:“不,这方子没什么问题。她还不至于蠢笨到在陛下和太医面前耍这个心眼。”
“母亲,请您转告衡哥哥,请他找一名御史弹劾我与陛下合宫而居不服礼制。我想搬回显阳宫去,然后,请君入瓮。”
兰陵虽不知她究竟要做什么,但见得女儿一脸的严肃坚毅,郑重应下:“母亲知道了。”
兰陵公主回去后便将女儿的嘱托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儿子,苏衡虽疑惑妹妹为何会这样做,倒也照做了。三日后的朝会,指使御史弹劾皇帝偏宠皇后不分宫而居有违祖制。
嬴昭自是极为生气地驳斥了那名侍御史,宫中的念阮却主动上表请罪,做主搬回了皇后理应居住的显阳宫。
尔后,中宫传出旨意,萧氏三女献药方有功,命入中宫,侍奉左右。
作者有话要说:昭昭:???为什么你收拾个萧令姒还要闹分居
ps:改革这个词自古有之,为妨有人说出戏我先来。
第80章
二月春回, 天气转暖,一大早檐头便有喜鹊在叫。今日是敕令入宫的日子,宫中早早来了车驾候在萧府之外,屋中, 令姒正在揽镜梳妆。
清晰如水的银鉴里印出女子清丽秀婉的容貌, 她看得有些入迷, 久久地握梳不语。往日奉命看守的宫人却有些等不住了,凑在镜旁陪笑着道:
“娘子, 快些吧, 时辰要到了。”
相隔不过十余日,这人的态度竟可以称得上前倨后恭,足见权势之迫人。令姒侧眸静静睇了她一眼,到底没有发作, 更换衣饰完毕乘车前往宫里。
轺车迢迢走在路上, 她坐在车里, 听着车檐下玎玲清响的銮铃声一点一点在心里盘算着未来。
这些日子以来,令姒的日子并不好过。先是自己别下父兄秘密前往首阳山向皇帝告密的事没讨到半分好,被父兄咒骂是不孝之女, 连带着府中之人及看守她的宫人也都瞧她不起。
二则是死敌崔氏已被皇帝送回了家中, 杀母之仇, 她暂时无法报了。
不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她那蠢笨如猪的堂妹竟然会主动召她入宫,这一次,她定会牢牢抓住机会,再也不要回到那座牢笼。
午时时分,车马入宫。令姒被宫人引入显阳宫地界,见沿途走来皆是陌生池苑,心间警铃大作, 问前来迎她的小宫人:“这是何处?仙使可是走错了?”
“没错啊,皇后如今就住在显阳宫啊。”小宫人一脸天真地答,见她满面疑惑,又解释道,“娘子还不知道呢。有嘴碎的御史弹劾我们殿下住在式乾殿不合礼制,还拉扯上了星象之异变,我们殿下就搬回来住了。”
竟是如此。
令姒戒备的心稍稍放下,随她进入中宫。远远便见高可入云的显阳殿云环雾绕的歇山顶,待走得近了,异香馥郁随风送来,巍峨宫阙高耸欲颓。
显阳殿里以椒涂壁,雕栏画槛,薄澈若透明的绡纱绣帘随风飘动,露出宫阙深窈处盘龙舞凤的绣柱雕楹及种种陈设。
念阮正在殿中绣花,待人把她引了进来,不待她行礼便笑晏晏地拉她在胡床边坐下:“可把三姊姊给盼来啦,我这一上午都心神不宁的,三姊姊来得正好,你快来帮我看下,这朵流云绣在哪里的好?”
她手里持着个花绷子,手捻绣针,一条腾云驾雾的五爪金龙跃然于绣面之上,鳞须毕现,栩栩如生。
身后十余名宫人列队而侍。令姒有些微不自在地在她身边坐了,指了飞龙左爪下指甲来宽的一处,又佯作不经意地问起:“是绣给陛下的么?”
“是啊。陛下是四月里的生辰,已快到了。”
念阮说话间手动针飞,一朵飘逸流云即刻生于龙爪之下,她持起花绷子看了看整体效果,回眸一笑:“三姐姐真是冰雪聪明,日后,可要仰仗姐姐多指点指点妹妹了。”
令姒哪里敢接她这话,浅浅俯首:“殿下真是折煞罪妾了,是殿下救罪妾出府,罪妾感激不尽,惟愿结草衔环以报殿下大恩,何敢说什么指点。”
她低着头,自是瞧不见堂妹眼中笑意隐藏下的伤怀和失望。念阮扶起她:“三姐姐别说这么见外的话。”
“你我是姊妹,本就该互相扶持。二姐姐走了,我就剩了你一个堂姐,你能入宫来陪我,我真的很开心。”
令姒亦浅浅一笑:“定当竭忠尽智,赴汤蹈火,为殿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