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瞥眼自家主子的神情,眉宇沉沉,面容凛绷,灯晕下脸色阴冷得如同冰霜交覆。不禁打了个寒颤,自告奋勇道:“主子,要不属下去将那东西偷过来?”
今夜是元夕,便是萧四娘子在大市上丢了东西,也不会怀疑什么,更不会怀疑到自家主子头上来——元夕相偷以为戏,虽有禁令,总有些刁民冥顽不灵,要以身试法的。
偷过来?
建元帝眉梢微动,不置可否。朱缨便只当他同意,滑鱼入海似地蹿进了人潮之中。
灯架山下,念阮已付了钱,如获至宝地捧了一堆陶制的小玩意儿。燕淮见她欢喜,便把并州的种种繁华热闹与她说了,试探性地道:“念念,我们并州的元夕也很热闹的。日后我们就在并州过元夕好不好?”
“好啊。”她莞尔。灯月辉映下,女孩子笑眼盈盈,柔美的笑意仿佛东风里娉娉袅袅盛开着的迎春花。燕淮莫名地鼻子生热,“唔”地一声捂着脸侧过头去。
“让一让……让一让……”
人潮突然汹涌,一名身材瘦小的醉汉恰于此时撞了上来,顶着张青面獠牙的假面,歪歪斜斜,似喝得醉极了。燕淮避闪不及,被撞得往念阮身上一歪,手里的陶偶滚了满地。他忙手疾眼快地将人扶住,紧张地大声问:“念念,念念?你没事吧?”
人声鼎沸,少年关切的声似爆竹炸在耳边快要将她震晕了,念阮摇摇头,眼角余光瞥见那人手在他腰间乱摸,忙推他:“他在偷东西!”
他腰上除了玉佩便是个绣着麒麟兽爪的佩囊,里面并无钱财,只装了她方才赠他的两粒耳珠。燕淮往腰间一摸,回过头,方才喝得烂醉的醉汉此时已蹿出去三尺远,嘻皮涎脸地:“这位郎君,可对不住了!”拔腿便往来时的方向跑。
人群哗然,纷纷低头察视自己财物。燕淮气极,顾忌着念阮却不能放开去追,侍从们虽去了,但人已无了踪影,恐怕难以追回。他歉疚至极:“念念……对不起,是我太大意……”
他生性单纯,念及朝廷已下了禁止令便未怎么把相偷戏的习俗放心上。念阮知他是因顾着她才大意了,正要安慰他,哐当一声,方才那偷佩囊的贼已被人拍咸鱼一般贯至脚前的青石板上,哀叫连连,狼狈不堪。
擒贼的是个清瘦的少年郎,怀抱一柄宝剑,身姿颀长,目秀神莹,气质却凌厉冷峻。
“多谢壮士相助!”
未及细瞥,燕淮匆匆道了声谢,拎起地上那贼气得骂“他”:“你这人怎么什么都偷哇?袋子里装没装钱摸不出来?啊?”
“对不住!对不住!”
这被擒的正是朱缨,假面下,一张脸哭笑不得,这太原王家的小王爷傻乎乎的倒好对付,只是见过,也怕他来摘自己面具。又深恨同僚,计划有变不告诉自己不说,下手还这么重!
念阮足底却似腾了一股寒气,怔怔望着少年身后的方向。人群灯影中,一人轻缓迈步而来,白肤秀目,高鼻薄唇,着一身玄色金线绣云纹常服,身姿颀俊,面如冰霜。
视线交汇,她刹那间似丧了全部的力气,脚下虚软地退了两步。
“……赢公子!”
燕淮的手本按在朱缨面具上,险些叫出声来。他极高兴地把人往旁一扔:“公子今日怎有雅兴来这儿?”
来人正是建元帝,他手里还攥着那个被属下送回来的佩囊,睇了眼那低着头片言未发的小姑娘,微微一笑:“来看看。这佩囊可是你们的?”
往日里不苟言笑的皇帝陛下此刻笑容温醇使人如沐春风,燕淮脑子晕乎乎的,忙答:“是我们的是我们的!”一面又偷偷用胳膊肘轻撞半个身子隐在他身后的的念阮,“念念?”提醒她莫要御前失仪。
“念念?”皇帝递过佩囊,两个字纠缠在唇齿间,缠绵轻柔得如同吹绽花树的夜风。念阮浑身如过电一般,惊恐抬起了头。
念念。
多少次的子夜梦魇,都是这个声音将她从噩梦中唤醒。
可也是这个声音,上一瞬还温柔地哄她温存,下一瞬,便去宣光殿逼死了待她甚厚的姑母。
她甚至都还记得那一日是建元十六年十月朔日,是她嫁给他的一周年。就在当日,他还浓情蜜意地陪着她去崇宁寺上香,许愿生生世世……可怜她信了,却原来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一颗用来麻痹太后的棋子。
他说:“念念,莫要怪朕。萧氏杀我父母,诛我舅族,如今又意图谋反,我只是迫不得已。”
“我对你是真心的,我从来没有骗过你。这件事绝不会牵连到你,你仍是我的妻子,我的皇后……”
“我已在佛前立过誓言,此生唯爱萧四娘子一人,生死相从,永不相负。若违此誓,便叫我中道丧亡,覆宗绝嗣……”
中道丧亡?覆宗绝嗣?
念阮眼中泪光细微。
她没能生得一子半女,他自然是绝了嗣。而上一世他死在南征途中,其时还不满二十九岁。
失神不过一瞬,她拿回佩囊匿进燕淮身后,再不发一语。嬴昭微微疑惑。费尽心思策划的第一面,她却似乎极是排斥他。
四周人群越围越多,朱缨早已瞅准机会开溜。他微咳一声,温声道:“闹市鱼龙混杂,眼下时间也不早了,朕……我先送你们回家吧。”
灯花渐烬,明月在地。一行人策马走在铺整得平齐的青石道路上,两旁里坊墙垣灯光微弱,欢乐未歇。
沿路皆是燕淮喋喋不休地在同皇帝搭话,皇帝偶尔应他两句,既不热情,也不生疏。他看着马背上的少女:“麒麟儿,这位女郎是……”
“是我的……”他下意识要嚷出未婚妻三字来,念及两个人是私定的终身不好闹得人尽皆知,便挠挠头,笑笑改口,“……是我表妹,长乐王府的萧四娘子。”
马背上,那形似红梅的小姑娘却是耷拉着头,恹恹颦着眉,若有心事。燕淮也觉出她的情绪有些不对,带了些歉意地道:“……她年纪小,面皮薄,还望公子勿要怪罪。前面就是寿丘里了,公子留步吧。”
“……也好。”瞥了眼那依旧低着头的小姑娘,皇帝心中失望,同白简调转马头,朝东边的宫城驶去。
燕淮一直目送他二人身影消失在街巷尽头,仍有些难以置信,牵马往寿丘里走一边自语:“真是想不到,陛下今夜竟带了一个侍卫便出宫了。”
又惊讶念阮的态度:“念念,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啊。方才那可是陛下啊。”他从小便听母亲变着法儿地夸这位皇帝表兄,夸他五岁能诗,七岁能文,分明出身鲜卑,却对汉文化造诣颇深。又通弓槊音律,哪里像自己,对着竹简不超过一刻钟便能睡着,故而十分仰慕。
“陛下待人很和善的,你别怕他呀。前日畋猎他还夸我,夸我是翩翩……翩翩什么……”他在文辞上天赋实在有限,冥想许久也未想全。念阮一直低头看着马背上闪烁着月光的凛凛鬃毛,低声道:“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
燕淮“啊”了一声,高兴道:“是是是,你怎么会知晓?”
“这是曹子建的诗,陛下喜欢建安年间的诗。”
念阮说完这句便再无言语,低垂着眉,纤指闲闲抠着马鞍上皮革的纹路。燕淮愈发困惑,琢磨着或许是太后相告,便没再问,把人送到了府门口。
此时已至人定,灯火渐散,苍穹月华影转,疏星渡河汉。长乐王府角门外灯笼高悬,一排侍卫提灯持戈戍立。念阮从马上下来,同燕淮告别,径直朝府门走。
燕淮看着她纤细袅娜的背影,忽而有种错觉——她进了这扇门,便再不会属于自己,不,或许她从来也没有属于过自己。“念念!”他上前几步,从身后将女孩子拥住,紧紧贴在了怀里。
少年纤长有力的臂膀禁锢如铁,念阮有些懵,一回头,一个灼热的吻便落在额发上,他轻轻喘着气,气息稍显局促,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安慰她:“念念,别怕。”
“你还有我,一切有我,我会护着你的。”
念阮有些赧然,她的喜怒竟是写在了脸上么?连燕淮都看出来了她在害怕。微微颔首,咬唇不言。
玉软花柔的少女,抱在怀里,柔若无骨,像江南的软缎,像初生的羊羔。少年腹部滚过一阵陌生的、密密麻麻的热流,脸上也烧得滚烫。他小声地问:“你不该也抱抱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