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旁的太傅多少会教导太子一些为君治国之道,而天子提拔祖父,就当真是只单纯的叫他给太子教书开蒙罢了。
但不论怎么说,单凭着教书便走到一品大员,这经历也称得上一句传奇。
旁人只说苏太傅是才望兼隆,良工心苦。
但苏磬音却知道,祖父并没有那许多打算。
祖父不像官员,他更像一位单纯的教育家。
他做这一切,并非为了高官厚禄,甚至并不为什么桃李满天下。
祖父而是就单纯的喜欢教书育人,不论教导的身份,甚至不论教导的内容。
他本身触类旁通,能够教的,也并不单单就是圣贤之书、科举之道。之所以凭此出名,不过是因为世人只看重这个,对于旁的并没有太多兴趣与余力去学罢了
尤其是被召进宫中之后,教导皇子甚至太子,原本就需处处小心,言语谨慎,且因为成了太子太师,便再不能如以往一般教导满堂学生,祖父口中不说,心下却是常常引以为憾的。
苏磬音两三岁时,父亲刚刚中了进士不久,领了康州的县官外放,娘亲不放心,要跟去照顾,那地方离得远,不好带她,便索性将她留在了京城,托付了给兄弟祖父照顾。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苏老爷子偶然间遇上了年幼的孙女苏磬音。
苏磬音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前,就是一个乖乖好学生,唯一擅长、并且习惯的就是学习,更别提来到这个地界儿,身为书香门第里的闺阁幼-女,每天的日子都单调的乏味至极,实在是闲的无聊,她自个就已经好学的寻常书本都不够她看的了。
并且她身为女儿身,又不必考科举,加上苏磬音自个的性子是见着什么都觉着有意思,琴棋书画、诗书礼仪,甚至插花点茶、古字刻章,什么都想要学一点的。
这么一来,他们一个想教、一个愿学,祖孙两个凑到了一处,简直是相见恨晚。
凡是她愿意学,并且学的高兴的,苏老爷子便都倾囊相授,却并不强求她一定学成什么。
多年下来,她什么都未学精,但却什么都略有涉猎,触类旁通,落下一肚子的消遣杂学,之后长大了,也仍旧选择待在京城,再没有跟着外放的父母离开过。
虽然自小与父母分离,父母亲缘浅薄了些,但有祖父,苏磬音就已经足够感激与庆幸。
若不是有祖父,她乍然来到这与从前迥然不同的地界,也必然不能这般安之若素、自得其乐。
齐茂行抬头看着苏磬音。
在提起苏老太师时,苏磬音的神色,是一派纯粹的亲近与孺慕,圆亮的眼眸都仿佛湛然生光,整个人都瞬间明亮且生动起来,几乎刺目。
他之前说的无缘拜入太师门下,更多的其实是一种尊敬客气,但此刻看见苏磬音这少有的敬慕之色,一时却也当真忍不住生出几分惋惜来。
若他早生几年,受几年苏太傅教导,说不得,他当真也会有些有些不一样?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摇摇头,便叫自己放下了这无用的猜测,只点头应了一句:“画的当真很好,那时你才是七岁?就更是难得了。”
“那是自然,祖父教了我这么多本事,唯一能出师的,也就是这画了。”
既然提起这张画,苏磬音的兴致起来,便将别的也一一说了起来:
“这个画的是神兽白泽,是十岁时我与祖父一起,那时我读了《山海经》,起了念头将里头说的神兽都自个画出来,画了有几十张,祖父说只这一张画的最好,还专门为我提了字。”
“上面这一张《悲国赋》也是我写的,十三岁的时候,我刚学草书,学了好几月,总也写不好,爷爷就叫我临《悲国赋》的贴子抄一百遍,抄到最后,我实在是不耐烦了,乱写一气,祖父笑话我技艺虽不成,却已有章草的狂气,他远不及也,之后还故意也亲自写了一遍,与我的挂在了一处,说什么也不肯撤下来。”
“唔,还有这个棋盘……”
……
齐茂行一句句静静听着,渐渐的,竟也忘记了这书房的杂乱,听着苏磬音沉浸在回忆里,宁静且恬淡声音,眼前竟仿佛从这杂乱里看出十几年里,苏磬音与苏老大人祖孙二人自得其乐的一幕幕场景。
这感觉叫他既诧异又新奇,他的长辈里,生父继母自不必提,生母虽是意外早亡,但他的娘亲即便在世时,二人相处,更多的也是娘亲不停的苦口婆心,叫他好好读书,好好用功,莫要惹你父亲生气。
祖母当然也待他慈爱,但更多的也就是操心的衣食住行,给他物件丫鬟,他也只是恭敬孝顺,心怀感恩。
如苏磬音与苏老太傅这样忘年交一般,亲自教导,亲密无间,甚至嬉笑打闹的情形,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更不可能将他孩童时的幼稚笔墨这般挂在书房内,一挂便是近十年。
“还有这个《九九消寒图》,去年刚挂上去,原本说好了祖父说颜色,我每日涂一片花瓣的,只是后来……”
说到这,苏磬音的声音一顿,打刚才起一直兴致勃勃的神色忽的低沉了下去。
齐茂行闻言抬头,五彩斑斓的消寒图上,只填了一多半的梅花,剩下的却还空着。
算起来,那正是他们成婚不久,苏老太傅逝世的日子。
所以,苏老爷子不放心亲手教养大的孙女,在临去之前亲自为她定下了亲事。
而在大婚当日,被苏老太傅记挂的苏磬音,却是一掀盖头,便遇上了一张口就要和离的他吗?
一想到这,齐茂行像是直到这时,才猛然意识到什么。
对着面前的苏磬音与画中的老人,他有些不安的动了动手心,第一次的,心中忽的泛起一股说不清的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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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苏磬音当然不会留意到齐茂行的心情。
看着眼前空出了一大片的消寒图, 她一时间陷入沉默。
冬寒已消,阳春已至,只是曾与她定好每日画一枚花瓣的老人,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一念及此, 苏磬音再没有心情再像方才一般, 娓娓道来墙上每一幅收藏的来历。
她沉默转身, 安静的收拾了一些要带走的笔墨书画,书房内剩下的东西摆设, 便都一个没动, 只带着齐茂行,进了祖父生前的寝室。
比起杂乱的书房来,寝室便显然被特意收拾过,显得干净冷清的多。
正中一面格扇, 几张圈椅, 靠墙屏风后一张干干净净的罗汉床, 一圆腿平头条案,一张联二橱。
房内也没有诸如铺盖床帐之类的装饰,入目除了地砖, 便是硬邦邦的木头, 连个坐垫靠枕也无, 处处都是格外简练,毫无人气。
一看便知道是主人不在的。
苏宅不大,也并没有专门用来祭拜的祠堂一类,只靠墙的条案上,静静的竖了一方神牌,面前摆着黄铜小香炉,几盘子已经不甚新鲜的果供——
这里便是用来祭拜苏老大人的地方了。
到了这里之后, 苏磬音反而平静了下来,她将自己带来的花贡果贡都一件件换下来摆上,连齐茂行方才在车上编的花篮都在一边儿摆了,最后放了一壶她特意带来的浊酒。
齐茂行跟在后方一步,恭恭敬敬的弓腰低头,拜了四次,认认真真的双手进了香,心下也是暗叫惭愧,打定了主意待他“伤势”痊愈,必然要再来一次重新磕头才算。
苏磬音却对他些许“失礼”毫不在意,没有按着惯常的规矩下跪磕头之类,将浊酒倒出一盏之后,在神牌前默默的立了一阵儿,便似乎像是结束了一般,后退几步,转身已经一副要离去的模样。
齐茂行难免有些诧异,苏磬音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解释道:“祖父生前便常说人死如灯灭,去都去了,哪有什么事死如事生,生者只过好自个的日子就罢了,实在不必为了亡人多添烦恼。”
齐茂行正了面色,敬佩道:“老大人豁达。”
说完顿了顿,他又有些难以启齿一般,满面惭愧低头道:“你……节哀。”
他当然惭愧,苏太傅早在他与苏磬音成婚一月后便病逝了,他此时才冒出的一句安慰,无异于夏日炭火,秋日凉扇,迟的已经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