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破山河(44)

一杯,两杯,三杯,烈酒烧心,她欣赏着殿堂中刀剑舞动的歌舞,不觉烧得心房渐暖。这么多年,才知原来她的生辰是八月初三,歧王非要把晚宴的日子定在这天,竟是因为这。

燕妫垂眼赏着殿中专为她跳的歌舞,嗓子眼儿渐渐感觉有一股酸涩涌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其实也很脆弱,谁真的想一个人过一辈子。哪怕有一个懂她的,可以和她说心里话的人也好啊。

可惜歧王不会是那样的人,哪怕他特意记得她的生辰。

燕妫端起酒饮,三杯又三杯,开心之中兼有感慨,这复杂的感觉她自己也分辨不清楚,只觉得多喝几口酒会稍痛快些。

歌舞暂歇时,褚鹰儿忽站起身,抱拳请道:“今日歌舞有趣,看得我手痒,也想把剑拿来耍一耍,王上可否恩准?”

她是宠妃,歧王自然恩准。褚鹰儿便拔出自己的佩剑,在殿中武得剑花迷眼。参宴百官无不惊呼称好,都道褚美人难怪能兼任左骁卫,如此大才可真是王上之福。

耳边一声声夸赞,褚中天那脸上却是皮笑肉不笑。他不稀罕左骁卫,他要的是未来世子身上流着他褚家一半血液。

褚鹰儿的一招一式生猛迅捷,婉若游龙,可在燕妫眼中也属花招。估摸着能与她过上十招而已,倒也算是有些本事。先前这殿中歌舞耍剑弄刀的,手痒的岂止褚鹰儿,燕妫是抱剑睡了十多年的人,眼下又看褚鹰儿舞剑,心中难有不痒的。

她正想念昔日执剑的快意,褚鹰儿已不知不觉拾阶而上。褚美人是宫妃又是左骁卫,坐席便设在王座下首,她靠近御前自然无人会拦,就这么舞着剑花一路上台。殿中百官看得目瞪口呆,间或大吼几声“好”为她喝彩,再赞上几句虎父无犬女的奉承话。

众人正看得起劲,未料到眨眼之间,她手中的剑忽然一拐,剑尖对外,竟直直朝歧王刺去。

宋义在台下守卫,落鸢远在角落保护,在这御座之上能出手挡下这一剑的,没有别人,唯有燕妫。

第39章

剑刃刺来, 燕妫下意识便要去挡,刚微动身子却有一只手在桌下死死扣住她的手。

因这短暂的阻拦,分秒之间褚鹰儿的剑已至跟前——却并没有刺到歧王身上,而是穿过酒壶把柄, 将那壶酒高高挑起, 再侧转剑身压低酒壶, 美酒便倾斜流出灌入酒杯,一滴未洒。

执剑女子脸上笑意盈盈:“为王上斟酒一杯, 还请王上赏脸。”

这等功夫与手法, 无卓绝剑术不能为之。歧王当场笑逐颜开,盛赞不已,连道了三声“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见原来只是斟酒, 方才松口气。

“再敬王后娘娘一杯。”褚鹰儿又挑着酒壶, 为燕妫也满上酒。

燕妫举杯尽饮, 莞尔赞道:“左骁卫这身功夫实在了得,这些日巡视宫内日夜辛苦,瞧着已清减不少。王上得此贤内助, 终于可安枕。本宫自叹弗如, 也必要敬你一杯才行。”说着让给使捧来褚鹰儿的玉杯, 又为自己满上美酒,举杯敬她。

“娘娘谬赞了。”那褚鹰儿和和气气,半丝未露夕日的跋扈性子。饮罢了酒,她收剑入鞘,拱手道了句“献丑了”,便退回自己席位座下。

殿中又恢复了方才的说说笑笑,众人饮酒高谈, 赏听歌舞,晏褚两家应势开始互敬酒水,说着那些违心的赞誉之辞。

燕妫放下酒杯,手心微微冒汗。

因为她的手,还被歧王死死拽着。

“王上做什么?”

闻人弈以两指按着自己眉心,声音倏忽降了温:“方才王后想如何挡剑,用你的身躯?”

她是不会武的“晏华浓”,想要护驾,自然唯有以血肉之躯去挡。燕妫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觉着他这一问委实多余:“护主是臣妾职责所在。”

“孤知道你精通武道,就算去挡也必不会被伤及要害。但——”他放缓语速,郑重其事地提醒她,“孤不需要你这么做,任何时候都不需要。”

“如果不,那臣妾存在的意义是什么?”燕妫只觉得怪哉。她不是贪生怕死之徒,既认了主,为主子流血丧命都是她该的。

闻人弈被反呛一口,无言可对。他有他的想法,她也有她的坚持,从来就不会乖乖听话,就算他说再多也枉然。罢,就当自己说了句废话。

缄默少顷,他索性把话茬一转:“你可知,适才褚鹰儿为何故意闹此误会?”

“请王上赐教。”

“她的剑突刺过来,在场皆以为她要行刺,弹指间却发现只是用剑挑酒壶。前后不过俯仰之间,她却可试出孤对她到底信任几何。”

他只点一句,燕妫便霎时明白了。如果歧王早有防范便会下意识躲避,如果对她足够信任,这一点点时间则并不足以做出躲闪的动作,等他反应过来时,剑刃已经穿到酒壶上,也就更不需要还有任何反应。

所以万万不能动弹。

她竟不知褚鹰儿沉下心后,能有这等才智。方才亏得歧王将她按住,若不然她这一动,岂不毁了他的苦心招安。燕妫惭愧,实在佩服:“臣妾愚钝,自罚一杯。”

她今日已饮了许多的酒,再一杯饮下,双颊慢慢爬上红晕。

闻人弈:“别光喝酒,也吃点东西。”他说着,将一片藕放进她的碟中。

殿中的舞姬还在跳着,已换成别的舞,不再是她喜欢的那一种。燕妫又坐了一阵,与朱沈两家各敬了酒,又和“父亲”晏海与“兄长”对饮一杯,渐渐兴趣缺缺。

歧王时不时为她夹菜,看得出这一桌佳肴都是照着她的口味来做的。可她心中装着事情,早已有些呆不住。今天是她的生辰,距离子时还一个多时辰,她并不想就这样度过八月初三,遂起身推说不胜酒力,早早告退。歧王眼中憾然,却未拦她,只叮嘱了句“等孤回来”就放她离开。

取道瑰燕宫,一路凉风习习清爽醒酒,燕妫走得极快,只怕要来不及。回宫后她将左右散去,独留寝殿,就连落鸢也未获准守在檐下。殿内空空,点着几只昏暗蜡烛,她走到墙上那幅山水画前,轻轻捞起画轴,取下背后藏着的寒芒。

拿到剑的那一刻,她才感觉闷在胸口的一口气终于松开。这把剑已有多日未碰,剑身沾染着一层薄灰。燕妫吹走其上尘埃,以袖轻轻擦拭,“呲啦”轻响,剑身拔出,顿有清光夺目。

她太想舞剑了,无比怀念剑柄握在手里的安稳感。她的剑迅猛无花招,武起来大有力道之美,常得付阁主赞誉,因此她从前时常舞剑。劈刺、绞扫、挑提……一招一式已刻进骨髓,成为要伴随她一生的东西,而她现在,却不得不“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入宫前酿的桃子酒还剩最后一坛,放置数月后越发香醇。一把剑一坛酒,潇洒自如,今日既然是她的生辰,她必要争得一点时间,再做回“燕妫”。

酒饮过半,殿门口响起细微的脚步声音。

歧王也提前离席了。

闻人弈走进寝殿,层层帷幔轻飘如梦,一道寒光刺目袭来,有一把剑宛如自虚无中来,突然刺到他眼前。

他没有来得及躲。

执剑的女子双眼微眯,朱唇嫣红,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桃香。她的声音带有三分玩味和放肆:“是我的剑太快了,还是王上又故意不躲?”

歧王撇了眼那泛着寒气的剑身,唇角挂起一丝浅浅的笑:“是燕姑娘的剑太快了。”

“这声‘燕姑娘’,我听着好生舒坦。”她仰头痛饮,架在他脖子上的剑却未放下。

“把剑给孤。”闻人弈伸出手,向她讨要。他是信任燕妫的,但他信任的这个女人不知又喝了多少酒,剑就悬在他脖颈上……要做到云淡风轻,不易。

燕妫又饮一大口,手劲儿随意一松,酒坛哐当落地。她斜勾起唇角,美酒释放出她的桀骜模样,哪里还找得见人前假意的温婉。她把剑垂下,换去左手,只将右手伸到他眼前:“执剑的手可以给,剑,不可以。”

她的剑,始终都要握在自己手里的。

闻人弈注视着这只递到跟前的手,指节分明,沾染着桃酒的清香,虽不够柔软却也素美。他一把握住,拽到近前,眉头微微凝起来,问:“燕姑娘可否告之,今晚到底饮了多少酒?”

只他所见,在吟雪殿便约有一整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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