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破山河(4)

那日她们不就曾谈起过,如今这个世道,做个好人是否可以保全自身么。答案是不可以,这个世道哪里容好人活着。唐时若可以为她在外受半月的风霜苦雪,去查清刘氏母女的底细,但在触及根本利益的时候,也可以翻脸无情。

指甲深深扎入掌心,那痛却不及心痛分毫。至此,燕妫无话可说,输了就输了,她全盘接受。

她是早经过背叛的人,十二年前亲母尚且可以出卖女儿,今日更枉说一个朋友。可叹可叹,她万万不该再去信“情义”二字,这世上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唯有“利益”才是亘古不变的。

如同被一记闷锤敲得心脏粉碎,这许多年艰难重建的信任也随之碎成齑粉。既然覆水难收,燕妫一扫痛心倒也洒脱,只长长看了昔日旧友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

唐时若追了两步,在她背后朗声道:“去找阁主么?他应当不会见你的。”

燕妫披雪而去,风声过耳没有回头。是的,付之涯她是要去见的。她想亲耳听听,他是否是唐时若口中那样的人,那样一个把女儿家的心玩弄于鼓掌之间的轻薄人。

明日除夕,阁中已装点得喜庆热闹,可这份儿热闹却融化不了她的彻骨寒意。她去了付之涯的书房,在门口一直跪到暮色沉沉,一直跪到雪落成堆埋了她的膝盖。

燕妫身上有许多旧伤,小腿处曾遭遇过骨裂,这一冻便痛得像有匕首一刀一刀地扎在腿上。可跪了很久,付之涯也没有叫她进去。

她等在这里,不为自己辩解也不为自己求情,霁月阁是向来只看结果不论过程的,唐时若抢了她的功劳那是她唐时若的本事。她只是想听付之涯亲口告诉她,唐时若适才说的那些恶言恶语都是事实。

可等到最后,也只有步川出来搭理了她。

步川是付之涯身边的老人了,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往往就是付之涯的意思。

“燕姑娘还是回去早些歇息吧,明儿还要赶早启程呢。老朽会与你一道去梧桐山,你只管收拾好自个儿,没的就不必操心了。”

明日便走?

明日可是除夕啊。

“步老。”她仰起头,头顶眉梢沾满冰雪,整个人宛如雪堆里爬出来的,“这天寒地冻的,辛苦您还要大过年的送我一程。您可否告诉我,阁主为何不见我,是当真没有交代给我了么?”

步川躬着身子,轻声咳嗽,叹息着:“嗐,阁主恼了燕姑娘你呢。原想着凭你的本事,怎么着也不可能最后一个回来,这没成想……一气之下就把寒芒赏了唐阁老。阁主对你是寄予厚望的,唉,这希望越大啊失望就越大,阁主也是难受得紧呢。”

她鼻尖泛酸,眼中湿润,有许多委屈却都说不出:“阁中规矩森严,从不曾为谁破例,我晓得这梧桐山我是必然要去一遭的。只是步老能否透露一二,来日我可有机会再回阁主身边效力?”

步川为难:“这……阁主的心思,我哪里知道。”

步川是素来与人为善的,但凡有一点希望他都会说出来安燕妫的心,眼下这话……寒芒已另赏他人,又不愿见她一面,催着她除夕赶紧走,这林林总总已然表露他的心思,只怕这会子付之涯已另寻目标拟扶作心腹了。

她存了一丝奢望,盼能听他当面给个说辞,却不曾想到连一面也不得见。燕妫打了个寒颤,倏忽间觉得周身好冷。又蓦然想起,那日她百无聊赖中给自己占卜三次,三次皆是不吉,原来竟是因此不吉。

谢过步川后,对着书房扣紧的门俯首磕头,燕妫藏起心头酸涩朗声作别:“承蒙阁主数年厚爱,燕妫此行有负阁主栽培,无颜再留,今日就此拜别,愿阁主从今往后计获事足,遂心如愿。”

良久,书房中没有传来动静,直到她将要起身,才隐隐约约传出付之涯的声音。他只说了两个字——“去吧”。

梧桐山与世隔绝,风是停的,水是静的,又残酷血腥,他却只给了“去吧”二字。燕妫朱唇紧抿不再开口,在步川的搀扶下终于从地上站起来,原地挪了挪冻僵的腿,一言不发地走出庭院,走过院门……

今日归来,与此生最珍重之友割袍断义,被今生倾慕之人推入深渊。这世间她以真心相待的唯这二人而已,能伤她最深的便也是这二人罢了。从今往后,她定不会再犯这等错误,再不信这世间任何一人。

从此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不负自己。

次日上路,小雪迷眼飘了漫天,落在眉梢鼻尖冻得人没有精神。燕妫在这个地方生活十数载,临走却无一人送行,这霁月阁终归是个没有人情味的地方,即便在除夕,挂满灯笼,也冰冰冷冷的像块铁疙瘩。与她一道离开的还有步川,此去梧桐山一为给她带路,二为行监督之责,待诸事料理罢了便还将返回霁月阁。

二人策马飞奔疾行,须在十五日内赶到梧桐山。一直跑出十多里路后,不过眨眼工夫小雪下成了鹅毛大雪,夹杂着冰渣子哗啦啦地砸在斗笠上,再往前行是不能够的了。所幸很快赶到一处路边短亭,二人匆匆下马在此避雪。

待入了亭子,分坐在两边且作休息。这天儿呵气成霜,亭中四面透风升不起火,冷得身上的旧伤隐隐作痛。步川身在霁月阁几十载,肮脏事见了许多却始终是良善之辈,一入了亭子便从身上拿出个精致小巧的袖炉递给她。

“燕姑娘暖暖手吧。”

燕妫回以一笑:“多谢步老关照,我并不冷。”

“嗐,快别说丧气话,这天儿哪有不冷的。我皮实,冷不冷的不打紧,倒是姑娘家可千万别冻坏身子。”

该庆幸送她离开的人是步川,他是霁月阁里难得的菩萨老人,不然此行要遭遇多少艰难还未可知。燕妫正欲接话,却忽听得远处一阵喧哗,有纷杂的马蹄声音伴着雪声撞进耳朵。两人举头望去,见远处乍然出现六七个人,不过眨眼,那几人便勒马于亭前。为首之人身着一袭宝蓝华服,头戴玉冠,脚踩一双金丝云头靴,自一匹骊马上下来后便径直往这边过来。那人身形昂藏,爽朗清举,脚下步履生风,不出几息便已迈上台阶。他身后有一侍从急忙撑伞跟上,口中说着“殿下且慢些,仔细湿了衣裳”这般的话。

步川望着来人,脸色大变,不仔细将手中袖炉“哐当”落地:“歧、歧王怎么来了?!”

第4章

江湖人与朝廷皇家之间,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彼此之间是存有些许忌惮的。步川那反应委实古怪了些,待那歧王殿下入了亭子后,更是膝盖一弯朝着对方跪下去。

“见过歧王殿下。”

歧王抖落衣摆上的残雪,泰然落座,又接过身边人递来的绢帕,擦干净脸上的雪水,才斜睨过来:“付阁主身边的人,可是姓步?”

“殿下好记性,小的正是。”

歧王:“倒是巧了,本王正要派人去请你家主子于后日约见。既在此撞见你,就由你回去告之一声,让他来见我。”

步川闻听此话,好不为难:“这……还请殿下见谅。小的正要去梧桐山一趟,尚不知归期几何。恐……还得烦请殿下您亲自派人传话。”

不过短短几句对话,燕妫懒懒从旁听着,蓦地发觉自己似乎窥见了个天大的秘密。她从前当这霁月阁左不过是个见不得人的杀手窝罢了,未料想却并非这么简单。

那梧桐山乃是霁月阁不轻易与外人言之地,适才步川却不避歧王,可见霁月阁与歧王关系匪浅。又早有坊间传言,先歧王便有不臣之心,这就不难解释霁月阁为何要冒与朝廷作对的大风险也要截杀那八个巡查官,恐怕这正是歧王授意的呵。

此前她担忧霁月阁招惹祸事,僭越一问,被付之涯摆了冷脸。原来不愿告诉她的内情,竟是这样的。

燕妫又仔细瞅了瞅亭中的几人。见步川态度卑微,那歧王谈及付之涯时又未以敬语相称,由此可以推断,霁月阁与歧王并非盟友,必是从属关系才对。

再往深处大胆推测之,她真正的主子其实是……燕妫抬起眼皮细仔细瞧瞧歧王,见他不过弱冠之年,生得英姿不凡,眉宇间不乏指点江山之意气,不知披上龙袍与当今女帝相比谁更有帝王之气。

那歧王听罢了步川的话,不急表态却侧头看向燕妫。他眯起眼,像只和蔼的狐狸:“燕姑娘难得一次任务失利,你家阁主怎的就大材小用,将她下放去那荒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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