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破山河(20)

她心有忧虑,这唐雨旸既然是殿前司指挥使,则必然深得女帝信任,护卫宫禁也是他职责所在。那晚霁月阁杀入宫中,不知当时率部抵抗的可是他,亦不知杀死时若的可也是他,更不知他是否已晓得时若正是这霁月阁中之人。她若冒然替时若认这位兄长,难说不是后患无穷,亦难说不会看到人心晦暗,或是呕心抽肠的悔恨。

可失去家人是时若此生遗憾,她又怎可替时若回避这难题。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哪怕一石惊起滔天骇浪,这个兄长也必须认。

她在这雅间中写下两封信,一份是给燕姒的,一份是给唐雨旸的。用罢笔墨,她就在这二楼雅间目送唐雨旸押送疑犯往衙门去。一壶清茶饮完,又点一碟糕点来尝,燕妫偷来半日闲暇,到底是平了心底暗潮。

临走她又要了一坛酒,自饮一口,牵马离去,行至方府门口小做停留后,便上马出城去了。

日中,燕姒在门口发现信封,急忙揣回房中与刘氏一同拆开看。那信中也画一只燕子,嘴里叼着饼,字却没几个,只写着“明日食时,鹤鸣山见”。

燕姒激动得眼眶涨红:“我就说嘛,她肯定需要我们帮忙。明日城门一开我便去,动之以情,再许她金银珠宝助她逃离,这桩杀人的买卖她肯定愿意。”

刘氏大为欣喜,却不免还有忧心,拉着燕姒的手千叮万嘱:“那你可万万小心,不要被她连累了。”

燕姒:“嗯!”

次日凌晨,城门刚开燕姒便戴上沉甸甸的金银珠宝出城去了。近来盘查得严,若不是她方家在本地名望响亮,她又改方姓多年,只怕早被连累惨了呢。

鹤鸣山离石猿镇有一段距离,未免人多口杂,她是弃车单独骑马去的,却又不善御马,临到禺中了才到。燕妫留下记号给她,她寻着记号累个半死才爬到鹤鸣山的山腰,果然见一个与她样貌年岁相似的女子坐在开阔地上,竟在……一刀一刀刻碑?

“你来了?”那女子听见脚步声,抬头瞄一眼她,很快又埋首下去忙着手上的事。

“妹妹!”燕姒欣喜若狂奔上前去。

对方却并没有热情地回她一句“姐姐”,只是又把头抬起来,平淡地告诉她:“我要去南方了,以后你在大羲我在歧国,再见难说不是敌人。我今番只是来道别的,这血缘亲情就断在今日,以后各安天命再不来往。”

“你说什么呢!”这和燕姒想的一点都不一样,对方并没有哭喊着求她救命。一别都十二年了,再见面没有一点点热情,连一句问好都没有,这让她心里忽然没底。

不过燕姒早有耳闻,那些江湖杀手个个都冷冰冰的,不好相处。她见对方态度冷淡,也就不强求一个问好了,只是唯恐留不住燕妫,软下语调,凑上前编起瞎话:“我知道朝廷在抓你,你肯定要躲的。那,你要走便走吧,可是母亲病得厉害,你还是先去瞧瞧母亲再走吧。”

刘氏病没有病燕妫心里清清楚楚,她只把头摇:“见过你就是了,何必冒险再入城中。”

“当真不与我回去?”

“你且自己回吧。”

“可是……母亲想你了呀。”

谎话连篇,为达目的什么都说得出做得出。燕妫倒想听听她还能怎么编,嗤笑应她:“细数来,已有十二年不曾问过一句冷暖。既早将我卖给霁月阁,这母女恩情便断了多年,哪里还有什么想不想的。”

燕姒见她固执,急得快要跺脚:“你又不是不知,那时候连年大旱,满地死人,咱们娘儿仨亲眼见到过人吃人的啊。卖你进去大家才都有口饭吃,若不然咱母女三人一个都活不成。燕妫啊,啧啧啧……你呀你……你怎的非要认死理!”

“是么,我却觉得死在一起反倒痛快。”她微扬起下巴,见这日头上去了,等会儿还要去见唐雨旸一趟,今日要做的事不少,不宜再于此处白费口舌,便道,“你既不明白我的愤懑,那不妨听听我的经历,也就懂了。”

燕姒松了口气,心里想着快些听她说完,只要她出了这口气,或可挽回亲情。便忙作一脸怜惜模样:“这些年当真是苦了你,妹妹你有什么苦水便都朝姐姐吐吧,姐姐都听着呢。”抖抖裙角的泥土,寻了块干净地,铺上绢帕,坐下细听。

话到此处,燕妫为时若刻的碑已经完成,付之涯的也已立妥了。她扶起第三块石碑,开始刻“燕妫”这个名字,不疾不徐讲述起这十二年来的风雨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OK,绕回来了~

虽然有一点点虐,但后面的糖也不少的~

第18章

从入霁月阁到进歧王府,从进歧王府到回歧地,从歧地又返回大羲,这过程燕妫讲的简单,但关键处并无遗漏。离开大羲前,她想要为自己的过去做个总述,不光说给燕姒听,也说给自己听。听一听自己的经历,理一理这纷杂的内心。

当故事结束,“燕妫”二字也恰好刻完。

“我所有的遭遇,都始于那二两银子。姐姐——我最后一次叫你“姐姐”——母亲把我卖掉的时候,你可曾求情半句。”

燕姒连忙摇头,脸上挂不住:“我……那时也还小……”

“不,不是的。”燕妫将石碑一一竖在坟前,侧首瞧她,嘴角挂起一抹哂笑,“你和母亲身上都流淌着一样的血,先己后人。卖我如是,害方夫人,害无辜稚子亦如是,今要害方二老爷性命——”

她缓缓走过来,手中握着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已不是先己后人,不是蛇蝎心肠,而是背恩忘义,不配为人!”

燕姒被这匕首的森寒刀尖吓得接连后退,哆哆嗦嗦的舌头打结:“你别过来!你、你把刀放下,你想干什么!”

“我此生罪业太多,死后必下无间地狱,也不在乎多一条弑亲罪名。想来,能救方二老爷一命,也算得上善事一桩,不知可否功过相抵。”她手中拿着匕首,匕首上还沾染着刻碑带下来的灰尘,一步步把燕姒逼得腿软,“今日我若不杀你,像你这样生来一颗毒心的人,来日你还要害谁。”

燕妫把匕首塞入燕姒手中,燕姒想推开,可这力量的差异却有着天渊之别。

“妹妹!妹妹!你别冲动!你听我——”

林风穿过,山鸟欢鸣,女子的尖叫戛然而止。

“燕妫”死了,一把刀插在她的胸口。她就躺在挖好的坟坑里面,坟土盖到胸口,胸襟中藏着霁月阁天字牌,上刻名号“燕妫”。另有刻着“唐时若”与“付之涯”名字的墓碑树在两边,三坐坟排成一列,凄凉而悲壮,书写下霁月阁最后一段故事。

“如此,甚好。”

善恶终有报,今日她取恶女性命,不知他日会是谁来取她性命,她又终将埋骨何方?胞姐已逝,这天地间,除却刘氏还有谁与她存有关联,她就像一片叶子,一叶孤舟,一颗金簪草的种子,飘到哪里是哪里。

如果躺在坟坑里的人是真的燕妫,真的她自己,她反倒是再无苦难,从此无求了。

树梢有沙沙细声,燕妫闻声望天,空中正有阴云浮动。很快,晚春的雨就要落下,冲走脚印和一切她来过的痕迹。她拿起斗笠,取小道绕往后山,脸上是如深潭一般的平静。

在后山的岩壁下,还有两座新坟,都没有立碑,坟中埋着的分别是付之涯的半枚扳指与唐时若的剑穗。小小的坟包,藏在人迹罕至之处。

眼下霁月阁正被严查当中,即使她为二人立下衣冠冢,若被朝廷搜到也必定被毁,索性在风水宝地处假做衣冠冢留给官兵去折腾,委屈他二人长眠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岩壁之下,可观四时风光,又远离尘嚣。

她拍拍身上的土,打开酒坛,敬地半坛,豪饮余下半坛。烈酒割喉,半坛饮下沁入心肺,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

“阁主遗愿燕妫已勉力做到,还望莫要嫌弃坟冢简陋,牌位不立。”

“时若,你哥哥有消息了。你想知道结果,就时常来入我梦。”

饮罢烈酒,燕妫戴上斗笠,将故事留在鹤鸣山上,一言不发下山去了。不出半个时辰,大雨冲刷下来,带走沙石枯枝,河水渐渐浑浊不堪。她策马奔在雨里,斗笠竟拦不住水,淋得她满脸湿润。

从此,就别过了。

这雨一直下到申时末。云收雨霁后,燕妫从短亭出来,身上的湿衣半干人也清醒了。眼下她只剩下一件事还没做,牵着马守在官道旁,静候她要等之人。酉时初,一队人马从官道上经过,打头之人一身暗红轻甲,剑眉星目,十分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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