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燕妫收到家书,足半寸来厚。
今日是她的生辰,歧王说过,每一年都要陪她过的,今年特殊却不能够了。厚厚的家书,不知他都写了些什么,燕妫只将那信丢在一旁,依然未拆。
大战在即,她肩上的担子千万斤重,燕妫不想因为别的事情影响心情。
却说歧王这头。
这日瑰燕宫里,歧王难得给自己两个时辰休息,关在书房中闭目养神。自燕妫走后,发生许多的事——
晏家大军被燕妫接管,意味着晏家半数私兵被歧王趁虚掌控,晏家必然不肯轻易罢休。晏家知道那桩密事的还有晏老夫人,今儿子突然战死,晏家式微,她愤恨之下将假晏华浓的事透露给了族中几个在朝为官的,几人惊恐之下立即求见歧王,请求他给晏家指一条明路。
晏家毕竟还有两三万大军在手上,姿态虽然放得低微,但晏家想要闻人弈给他们一个说法,闻人弈就必得给。这些日子以来晏家耗费了他太多心神,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如今一直被软禁在大慈悲寺的晏华浓,他已将之放归,只叮嘱晏家切莫张扬,待时机成熟再还其身份。
晏家得见晏华浓好端端的,感歧王诚意与仁心,也就消停。
后头褚鹰儿截杀王后,已按军规被当众斩首的消息传回王都,也同样耗费他大量心力去平息。
那褚恒虽暗中高兴无人再与他争抢族长,却也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褚鹰儿没了,下一个就是他。褚源那次刺杀,褚家就差点受到牵连,这一次……
这一次歧王宽慈,依然没有怪罪到整个褚家头上。不过,那也是战事吃紧,正是用人之际,歧王不便妄动的缘故。褚恒心头着急,已开始想办法避免秋后算账,顺利做了家主之后就为日后奔走。
褚恒结党营私,已渐有褚中天的行事作风,甚至不管不顾作困兽之斗,危急朝纲。歧王无意撕破脸皮,到底还顾及亲情,便不得不暗中处置。眼下他本就为战事劳心戮力,旁的事情一参合,这精气神就越发不济。
今日在燕妫的书房小憩了一会儿,虽累,阖眼却怎么也睡不着。心忧心愁,心结难解,那些书信……她为何从来就不回。
她说得好好的,只要他需要,她就会回来。可连家书都不肯回,他要如何信她。睡不着,也就不睡了,闻人弈在书案前坐下,捡起一本她常看的书,慢慢翻着。
书房外,林姑姑端着刚熬好的鸡汤请见,被给使拦下了。
给使:“姑姑莫怪,王上说了,谁都不许进去打扰。”
林姑姑:“我是给王上送鸡汤的,王上今儿可曾好好用膳,怎的瞧着清减了不少。”
她心里头着急,王上这才几日没来瑰燕宫,再见就瘦了这么多,人也疲惫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王后娘娘现在外头打仗,她既然替娘娘守着瑰燕宫,总不能看着王上这样子下去,就想着熬点补气血的汤送来。
给使听得叹气:“我这也是没办法,王上不让进去。姑姑,咱们身为近侍,也斗胆劝过了,可王上始终是吃不下睡不着,还日日为那些军政要务操劳,长此以往就是铁打的身子骨也熬不住的。”
林姑姑就更不肯退了:“你看,你也着急。我到底是娘娘身边儿的,王上最听得进去娘娘的话,我这汤说不准王上就愿意喝呢。”
给使想想,到底是真心担忧王上的身子骨,也就壮着胆子把林姑姑放进去了。
林姑姑进去之后,便见歧王捧着一本书,右手从书页上拣起一朵干花,正凝着眉头细细打量。她清清嗓,壮着胆子走上去。
“王上,娘娘临走前叮嘱过老奴,要好生伺候王上……这不,老奴炖了些鸡汤,放了些补气血的好物,王上尝尝?”
闻人弈抬起头,嘴角笑意涩涩:“她叮嘱的?”
林姑姑:“是呢。”
王后临走之前的确向她是说过,王上为国操劳,政务繁忙少不得又要误了吃饭睡觉,要她恰当时候提醒几句。
“把汤放下吧。”歧王并未责怪她的闯入,只是眼眸低垂看起来依然恹恹,“她喜欢用花当书夹?”
林姑姑晃眼一瞧,应道:“是啊,娘娘可不就喜欢这些。哦,这花还是去年王上送的秋海棠呢,插了满满的一花瓶,娘娘选了里头最漂亮的一朵夹在书里。”
去年的秋海棠。
去年的相思愁断离肠……
闻人弈忽觉胸口闷痛,一股腥甜自喉咙翻涌而出。那花,眨眼间浸染在一滩血里。
林姑姑惊慌失措,那碗鸡汤洒了一地:“王上!王上!”吓得她连忙跑出屋去找给使,“快!快去找御医,王上吐血了!”
御医慌张赶来,号了脉,施了针,一碗安神汤喝下去,歧王终于睡着了。可……王上晕着,也没人可以交代病情。宫里娘娘不在,只王上身边常跟着的几位给使以及瑰燕宫的林姑姑可以听得一二。
御医思量再三,决定同一位给使并林姑姑交代一些细则。
“王上咯血,极可能是操劳心忧之故,五内郁结,心愁难解。其实也不难医治,眼下应还未累及脏器,只要能够好好将养,今早排遣心中苦闷,要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如初。给使和姑姑平日里若能多多提醒王上休息,逗王上开怀,那就更好了。”
那……其实就是操劳之余,还相思成疾吧?现在大军逢战必胜,王上还有什么心忧的呢。林姑姑想到王后与王上之间不知怎么冒出来的矛盾,这心里头就着急得很:“那、那如果,忧愁不能解呢?”
给使也忙问:“那倘若无暇休息呢。”那么多的政务堆着,王上又喜欢亲自过问,岂是说休息就能休息的。
御医皱了皱眉:“这……这怕就不便恢复了。汤药终究只能有辅助之效,病情还需从根本上治疗。”
林姑姑犯了愁。
许是疲惫太过的缘故,歧王这一觉直睡了三个时辰,醒来已经入夜。御医连忙上报了诊断结果,歧王听罢什么也没说,让他下去了。
林姑姑煎了汤药过来,心里琢磨这到底要怎么劝才行。不妨王上刚把药喝下,便问:“庆文那孩子呢?”
“小郎君刻苦,这会想是还在看书。”
“叫他过来。”
“王上还要考他功课?”
歧王掀开被子,这就下床。
“王上?”林姑姑就不明白了,有这么急么,“御医说了,王上身体要休息,心里也要休息,不能总装着事儿。小郎君年岁尚小,念书时间还长着呢,何须着急这一会儿,明日考也是一样的。”
闻人弈摆摆手,时值盛夏,指尖却略感冰凉:“把他叫来。”
不一样,他这幅身子骨,缺了她那味药引,怕是好不了了。
第98章
“你看到河对岸驻扎的歧国大军了么, 朕等这一日很久了。”
女帝的话,是说给唐雨旸听的。她站在高高的眺望台上,遥指远方,唐雨旸像往日一样, 总是站在她身后一步, 只不过, 如今他双手已被铁链锁住,再也不是什么指挥使。
她原本要将他困死宫中的, 可这场仗意义非凡, 她要她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亲眼看看,她是如何赢下来的。
那晚离别宴后,唐雨旸始终是副漠然模样,对什么都不太关心, 好像完成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后, 他的心找到了宁静。这会儿听得女帝这么说, 他才抬眸瞅瞅对岸。
对岸旌旗遍地,相隔数里却能听到操练声雄壮激昂,出来汲水的士兵们步伐整齐划一, 远远的瞧不太清楚面貌, 但看行动便知军纪严明。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令人踏实的军队了, 哪怕是他担任指挥使,亲自操练,他麾下的禁军也达不到这样的高度。
禁军之中,通常会入些高门子弟或是皇亲贵胄,但他们又都是些没甚本事只能吃戍卫宫禁这碗饭的庸人。然这些庸人却仗着家族显赫,时常漠视军规,玩忽职守, 莫说他唐雨旸是女帝身边的红人也不便重罚,就是女帝自己也要顾及他们身后的世家。
连禁军尚且塞满了蛀虫,远离皇城的各地军营便可想而知了。现下女帝亲征,震慑敌我大军,这些污糟内里只不过是被藏起来,自上而下做个漂漂亮亮的表面给女帝看罢了。就这样的十五万大军,真要打起来,怕是连兵阵都搞不清楚,号令也听不明白,还未变换好阵形便被敌军杀得丢盔弃甲也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