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安+番外(4)

作者:沈瑄禾 阅读记录 TXT下载

那是咸和十年,太傅死前的春天。

那年倒春寒严重,太傅发了风寒,但他底子弱,高烧始终不退,连续烧了三日三夜,太医都已说药石无灵,只能看造化了。

柳长泽不信邪,一直在太傅床头守着,喂药换巾,亲力亲为,片刻不敢分神。

柳长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那三天的,只是如今想起来,都会深陷绝望而不能自拔,他记得太傅睁眼的一刻,莫大的庆幸与心神俱伤的冲击下,他支撑不住的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他在床上,而太傅坐在藤椅上看内阁送来的谏言,太傅拿着折子在他眼前晃了说:“看看,全是骂你的,一点不让人省心。”

柳长泽眼眸低垂,手又收紧了些。

“你要抓着我衣服到什么时候,掰也掰不开。”沈太傅轻笑,拿手从肋骨处比到头顶上方说:“明明当初才这点大的,一下子就如此高了,果然岁月不饶人。”

柳长泽慌张的收回了手,他眼底流露出哀伤的神情。

沈太傅笑着丢了坛酒给他:“这新丰酒可是我和宋阁老争状元的时候,他输给我的。你替我埋起来,待新雪初至,我便与你饮这坛美酒。”

人嘛,活着总归该有点念想的。

他教过柳长泽许多东西,唯独没教会他放下。

沈是掂了掂手里的酒,颇为不舍的向身后用力一抛,而后使出全身力气向来路跑走。

柳长泽见那坛酒凌空飞起,连忙去接,甚至来不及顾忌盗贼。

可他没有接住,他明明已经拿到了,不知为何还是从他手中摔了下去,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醇香的酒气溢出,清澈的酒水流入肮脏的泥土之中。

他伸手拨了红泥碎片,颤抖的不成样子。

他什么都留不住。

他压抑着巨大的悲痛和怒火走到树前,看着那个乱七八糟的坑,捡起沾有血迹的裁刀,一把插入罗汉松的枝干里,连刀柄都快插了进去。

是谁。

普天之下有谁能无声无息的进入太傅府,有谁能知道这坛酒,是太傅的亡灵在劝他放下么。

他呲目欲裂,看到了旁边的树边的淤泥的脚印,他沿着脚印,一步一步跟了上去,直到太傅卧房门口。

他犹豫了一下。

他从来不敢踏进这里,除了让阿良去打扫,这个地方不是他能进去的。

他盯着那个漆黑的脚印许久,推开了门,硕大的夜明珠发着光,刺的他流泪。

脚印入了房便没有了,凭空消失了。

他无力地蜷缩在太傅的床榻上,闭上了眼。

耳边突然回响起一句:“长泽你该看看旁人了。”

不,我不甘心。

他手握成拳用力的往床板一锤。

生生锤出个洞来。

他的骨节刺入了不少木屑,滋滋的淌着血,他泄愤似的又锤了两下,声声脆响。

等等,脆响,他眯起了眼。

柳长泽端起了沉重的酸枝木椅,重重的往床榻砸了下去。

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隧道。

柳长泽跳了下去,他眸深似海,如同被拔了逆鳞的恶龙。

他俯下身摸了摸地上的淤泥,原来是这里。

直至他走出狭小的甬道,望着车水马龙的京城街道,他冷哼一声,杀意毕露。

沈是一出了密道,便摸瞎了,还好他对京城倒背如流,虽然三年有些变迁,也不至于慌不择路。

即便如此,他还是撞上了一棵树,疼得要命。

他边揉边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活过来的,沈是又是谁,太傅死了,他们不可能互换身体,那沈是去哪里了,他能用这幅身躯多久?

不管如何,沈兄叩谢你大恩,但凡我沈子卿在的一日,便一定替你活出个样子来。

他回到客栈,终于有闲情打量起来,案台上的书被翻的内页都破损了,孔夫子的木制雕像放在正中央,香坛的烟灰落了一桌,地上有几个咬了一半的腐烂馒头,床榻没有睡过的痕迹,带来的包裹里只有两三件衣物。

寒门学子,真是太辛苦了。

沈是不由感慨。

他沐浴更衣,换了满是污泥的衣物,歇了起来。

这两日文通没来找他,不知道有没有追回冉娘,他下了楼逛了一天打探消息,约莫是了解一些。

如今是咸和十三年,新政颁布后的第三年,除却初期的缓和,弊端已经逐渐暴露出来,京城还好,稍微偏远点的地方......

只听楼下有三两赶考的书生,一口乡音,指天骂道:“我若有幸入仕,定要那柳狗贼好看,可怜我老母亲五十好几,还要去起早贪黑农耕还利息。”

“可不是,样样赋税,全饱了外戚的私囊,我进京的路费,都凑了整个村子的钱。”

沈是垂首。天怒人怨,从前新政他见过,为何在短短三年发酵成这个地步,圣上和柳长泽在想什么,他越发看不透了。

“唱榜了,唱榜了!”楼外传来吆喝声,楼内大多都是应试的考生,乌压压的一片往外涌。

他还沉浸在儿大不由娘的悲伤中,突然看见文通急冲冲的进来,对他上气不接下气喊道:“沈兄!!沈兄!!你中状元了!!”

第4章 簪花游街

满座哗然,文通欣喜若狂,激动的面色涨红,左右张望的寻他,嘴里还不停地囔囔“状元”二字。

倒是比他本人还高兴,沈是无奈的笑了下,朝他招手。

文通跑了一路,到沈是面前时喘着粗气,腰都直不起来。沈是替他顺气,语气平和的说:“你别急着说我,你第几?”

“沈兄......我......探花...... ”文通状若癫狂的笑了起来,抓着沈是往自己脸上扇了两下:“沈兄你快打打我,我莫不是在做梦吧!”

沈是诧异,自己和探花还挺有缘,宋阁老当年也是个探花,但他俩从前可没这么融洽,差点没因为争状元打起来。不过当年油嘴滑舌的是自己,而今却换了人。

沈是轻掐了把他说:“疼不疼,我说你如此激动,原是为自己找个伴。”

“完了完了,我一点疼也感觉不到。”文通摇着头,一时笑一时哭的,看的沈是好笑,用力的往他胸口锤了一下。

“哇,沈兄你文文弱弱的,下手真狠。”文通被锤弯了脊梁,死命揉着自己胸口。

沈是似笑非笑的说:“可醒了点。”

文通抓着沈是的手往自己胸口放:“沈兄,你看看这如鼓的心跳,我算是知道范进中举为何会疯魔了,搁谁身上受得了啊。”

“我看是打得不够。”沈是忍不住笑弯了眼,重重的又拍了两把,若给他个戒尺,早就把文通三魂七魄打回了元神。

文通笑闹着躲,斜栏上的两人,像上蹿下跳的野猴子。不管经历多少次,是否位极人臣,读书人听见中状元,始终是难耐心中喜悦的。

沈是见他平复了点,下了楼点了两壶茶水,陈旧的老普洱带着一股霉味,沈是抿了抿,倒有些时过境迁,沧海桑田的感觉。

又想起宋阁老的新丰酒,还没来得及喝。

终是前尘往事了。

“文通兄,此杯以茶代酒,恭贺你蟾宫折桂,金榜题名。”沈是端起茶盏与文通碰了一杯。

文通笑的脸都没知觉,仰头豪情万丈的一饮而尽,而后说:“沈兄气魄远非我所能比,连中状元这等大事,也能一笑而过、宠辱不惊,日后必是扶摇直上,鹏程万里,沈兄可莫要忘了我才是。”

沈是晒笑,什么云淡风轻,当年他和宋阁老可是招摇的骑马绕着京城跑了三天,生怕别人不知道,真真是叫个春风得意马蹄疾。

沈是瘪了瘪嘴,宋阁老也不知怎么变成如今这个老顽固的样子,从前还要抢他状元银枝簪花,别在乌纱里头,趾高气扬的问他:“沈子卿,你看我配不配?”

他嘲讽道:“乌鸡装凤凰,宋奉安你不害臊!”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栏,满楼红袖招。

“能与探花郎知交,是我此生大幸。”沈是眼中似有点点莹光,望着眼前的三甲及第的探花郎,喝尽一壶陈茶,苦涩的味道萦绕在舌尖,他轻声问:“文通与冉娘如何了?”

文通信心满满的说:“多亏沈兄相助,我才来得及追回冉娘,虽然她一直闭门不见我,但如今我及第,她定然不会嫌弃我了。”

沈是掀开了茶壶盖儿,正等着小二添茶,他低着头挑眉望去:“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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