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下午听了那些话,或因为床头若有若无的香气,还是被这碗汤喂养了精神,让他渐渐能放松下来一些吗?
“刚开始的时候我很痛苦。”裴皓洁安静了很久才开口,像是在组织语言,“你说那些,我当然会有。伤心,震惊,愤怒,自我怀疑……我有时候会崩溃,被医生请出去,就在楼下的长凳上坐着,想你,想以前,想刚认识的时候。慢慢的,我每次都用更短的时间平静下来,很少再出现情绪失控的状况。记得那会儿是冬天吧,楼下不是在下雪就是冷得要命,受不了的时候我就抓一把雪在脸上搓,能让自己好受点儿。我用了一整个冬天终于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不再做极端的行为,无用的宣泄,开始冷静地想该怎么让你醒来。”
“我怪过你啊,当然怪过。我骂着病床上毫无知觉的你,然后意识到你听不见,又开始发脾气……我感觉我一辈子的情绪都在那个冬天被发泄完了,到最后反而什么也说不出口,什么情绪也没有了,心里空荡荡的,很难受。”
“然后我就能冷静下来想我们这些天发生的事,就发现,其实每次吧,导致我们争吵的事情都不大,但我们太在乎对方给自己什么反应了,好像一点儿伤害就山崩地裂,世界末日了一样。”
“后来我就想明白了,我们其实都挺不自信的,又找不到契合的解决方式,每次都是感情比理性更占上风,无限循环地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崇拜啊,爱慕啊,欲望啊,心疼啊……都被这些盖住了。那些很糟糕的东西在脑内不断发酵,然后终于占有了对对方的感情。”
裴皓洁说到这里,轻轻握住施然有些颤抖的手:“我就在想,值得吗?”
“不值得。”施然沙哑地回答。明知道这可能不是真的,还是忍不住被诱惑。
“我就问我自己,如果后半辈子没有你施然,我会快乐吗?我会爱上另一个人吗?我会就这样接受吗?好像也没办法接受,好像也想象不出还能比爱你更强烈的爱任何人。”
施然听他说到这里,已经有些坚持不住,嘴角微微抖动着,视线无法聚焦。他连抽出手的力气都没有,眼眶好像在灼烧,只能别开头去盯着窗外绿色的一片叶子。
裴皓洁看着他的样子,笑起来:“既然结果没办法改变,我就不想再像以前一样,去揣测,去发酵那些糟糕的东西。”
“我不知道,我全都不记得了。”施然低声说着话,声音已经有些控制不住地变调。他已经很久没有面对这样有力量感的话语了,好像一夜之间他隐藏起来的那些对裴皓洁的感情,变成四面八方而来的云,变成倾盆大雨终于落下。身体又酸又软,快要不能思考了,他抑制不住自己强烈的,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
“没关系啊。”裴皓洁轻声说,“你会慢慢想起来。”
施然翻过身对着裴皓洁,不想他再看出自己的端倪:“我突然有点儿困……我想先睡一会儿。”
裴皓洁没有阻止他,只是为他拉高了被子:“然然,我不想再盯着那些不好的事了。这两年里我的确可能崩溃过,痛苦过,但那些感觉都已经很模糊了。”
施然的肩膀不动声色地颤抖着,他把脸埋在枕头和被子的缝隙里,手脚用力蜷缩着,好像在跟什么做抵抗。而裴皓洁弯下腰,亲了亲他的耳朵,那种抵抗的力量于是轻而易举地被化解了。
“我只知道,你能醒来,是我两年来最高兴的事。”
自从施然配合治疗之后,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
每次复健裴皓洁都会手贱地去逗他,有时候把人逗得开心,有时候把人逗得生气,但就结果来说,施然追着他跑的动力更十足了。
施然虽从来没有放弃过对这个世界的怀疑,却也感觉到自己像一堵坚不可摧的墙正在被一点点地瓦解。保持警惕没能让他找到太多蛛丝马迹,反而发现了不少曾经没有注意的细节。裴皓洁炒的蛋很好吃,卤牛肉特别香,姜丝切得很细,调蘸汁儿的配方也不错。如果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为什么就连他做的菜都跟施然印象中的裴皓洁一模一样。
渐渐的,施然开始想起一些事。
他想起最初是自己捱不住寂寞,受不了裴皓洁的早出晚归。那时候他们都在事业最忙的阶段,现在看来,明明知道只是阶段性的,怎么当时就无法理解?一些零星的画面,两人酸甜苦辣的各种情绪,都在深夜的某个瞬间,忽然不经意地袭击他。但力度是那么轻,轻得就像突然想起被忘记的某件小时一样,不值一提,却又引惊涛骇浪。
记忆像一块块拼图,一只只飘忽的蝴蝶,纷沓至来。
每次他想起什么,不论好的坏的,裴皓洁都满脸惊喜,抱着他,抚摸他,吻他,给他再真实没有的感觉,抚平那些让他感到虚幻的东西。
施然变得越来越不确定起来。
以前那个遥远的世界,关于铁头,关于梨青儿,关于林总的世界……好像变得遥远且不可信,变得影影绰绰,被冲刷成很淡的颜色。反而那些记忆,成为了虚无缥缈的,梦一样的记忆。
一天中午,裴皓洁带上花格子垫和准备的食物,水果,红酒,开车带他到湖边的草坡上野餐。
清风徐徐而来,日光茂盛,绿色的光明堂堂映照着四面八方的事物。青草的气味流动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的。裴皓洁在树下铺好花格子布,依次把金枪鱼三明治,鸡蛋沙拉,巧克力司康,话梅,苹果与樱桃,还有红酒摆放在其上。施然躺在他腿上,树影于是淅淅沥沥落在他脸上,日光从树叶的缝隙中闪烁着,树干上有一簇黄色的野草花……
他在这样昏昏欲睡的暖和气味里,忽然睁开眼,感到又有一段记忆被塞进他的大脑里。
那段记忆里,裴皓洁侧身躺在病床上,将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自己揽入怀中,手里端着一本诗集,正用低沉的声音为他读诗。风吹动浅色的纱帘,于是日光呈曲线在窗帘上来回流动。裴皓洁偶尔低下头,用嘴唇测试施然额头的温度,然后继续念诗。
在众多的记忆中,唯独只有这一段,是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的记忆完全重合,一丝不差的!
施然惊坐起身,把想起的一切告诉裴皓洁。
裴皓洁是喜悦的,他抱住施然,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看着远处银色的湖水:“那首诗呀,你要我读了三四遍,我现在还记得后半段。”
施然有些茫然地看向他,裴皓洁就从背后搂着他,向后靠在树干上,将施然完全拢在怀里。他感到施然的后背从紧绷到放松,最后全然依赖地靠在他胸前,轻轻笑了笑。
低沉的声音从他胸口,贴着施然的后背,直达身体内部。
“羔羊般洁白的日子里
我了无牵挂
……
时光赐予我青春
也赐予我死亡
尽管困于锁链我却
如大海般歌唱 ”*
风来了,施然看着像波浪样起伏的草坪,翠绿色无边无际地蔓延。
时至此刻,他终于全身心地接纳了这里。
这就是真实的世界,施然笃定地想道,这就是我的容身之所。
作者有话说:*《羊齿山》全文完 这个小中篇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说是开放性结局,相信大家也明白了。答案到底是怎么样的,其实对于这里已经不再重要,因为我想把这个选择的权利交出去,它是活泛的,不稳定的,是个未被打开的藏着猫的魔盒。 感谢一直有追文,并且一直和我交流的朋友们,我们下个故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