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齿山下(16)

窗外的鞭炮声越来越多,两人在餐桌边坐着,说话模模糊糊,施然跟施母在厨房里包饺子,他低着头,看不出什么情绪,反倒施母频频向外探头。

“你爸好像有点儿不高兴……小裴一人在那边没问题吧?”

“我就出去叫他。”施然把馅儿窝进掌心的面皮里,双手一压,立马出了个浑圆饱满的饺子,“爸也不能喝多。”

两个人包饺子,一竹屉很快就满了。施然托着屉子放入冷藏,洗过手后就出了厨房。餐桌变得两人还对坐着,小声交谈,也不知道喝到第几杯,面色都有些泛红。

裴皓洁年纪小时也爱玩,能凑酒局的酒肉朋友多不胜数,这几年酒量便慢慢下来了,喝几杯就容易上头。

施然一看他那样,就知道喝了不止三杯。他在裴皓洁又接下一杯之前抢过酒,替他一杯闷了。

“爸您不能喝了,自己身体老不注意,怎么还拉着他喝上了?”施然把两只酒盅都收走了。

“新年还不能喝几杯酒啦,没意思!”施父站起身,嘟囔摇摆着回屋了。

裴皓洁看着男人回屋的身影,抿唇:“你爸还是不喜欢我。”

施然张了张嘴,最后轻声道:“不是,我爸就好这一杯,你知道的。”

裴皓洁笑着摆摆手,起身到洗手间用凉水洗了把脸,撸起袖子走进厨房,开始帮施母包饺子。

十二点钟来临的那一刻,荤素饺子全部摆上桌,裴皓洁以茶代酒先举了杯,说了许多祝福的吉祥话。

四只杯子清脆地碰在一起。

新的一年来临了。

礼炮烟花还囤了好几箱,都是专程给他们两个年轻人准备的,裴皓洁往年总是在十二点时兴奋地冲出去,点燃全部他能点燃的东西,两人边跑边大笑,像疯了一样。今年他却兴致缺缺,红艳艳地鞭炮铺满石子路,延伸到大路的尽头。裴皓洁点了根烟,不急不缓地点燃了炮捻子,在震天的声响中走回施然身边。他们离得太近了,鞭炮声震耳欲聋,屏蔽了天地间所有声音,炸裂声好像钻进脑子里去似的,迫使他们停止一切多余的思考。

施然缓慢地牵住了他的手,然后感到自己的手指被捏住,被攥进一个潮湿冰凉的掌心里。

裴皓洁扭头看他,他也扭头看裴皓洁。

施然的手越攥越紧,接着浑身发抖,像再也控制不住了似的,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对他大声喊——

……!

……!

……!

他连喊了三遍,全身的能量都被抽空了一样,越到后来越是大声嘶吼,吼得连嗓子都隐隐作痛。但那三个字在鞭炮声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几乎一瞬间就被盖了过去。他相信裴皓洁听得到,他颤抖着,他就是相信裴皓洁听得到。

裴皓洁狠狠抽了口烟,猩红的烟头一闪,他拉过施然低头吻住。

与其说那是一个吻,不如说说更像发泄。压抑的,扭曲的,愤怒的,伤心的——他没有说任何话,却完完全全让施然感受到了一切。施然颤抖得更厉害了,不能承受更汹涌的情绪似的往后退,裴皓洁却反手紧紧掐住他的后脖颈不让他逃避。他啃咬着他,吞噬着他,席卷着他,到最后终于结束这个血腥的吻时,鞭炮声也同时停下。

施然怔怔地看着裴皓洁,两人像从漫长的轰炸中劫后余生了。裴皓洁的手从他的脖颈挪到后脑勺,将施然拉向自己。

于是施然与他额头相抵,他听到裴皓洁说:“我们都再试试吧,行吗?”

施然也是后来才明白在他们没联系的三天里,裴皓洁经过怎样的挣扎。

进退两难,就是当时两人的关系。退,既痛苦也不甘心。进,没头苍蝇一样乱转,好像突然间都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了。

回到家那两天,施然开始和裴皓洁一起打扫卫生。

他发现游戏房里少了很多东西,一些没用的游戏和周边,平时乱糟糟的线缆,还有打游戏的设备,很多都不见了。一同不见的,还有《弥赛亚》的脑电波读谱器和光驱。

施然问起他,裴皓洁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过年那几天收拾了东西。

又过了几天,施然忽然收到保险公司的电话,说是给车子的保险杠维修费用单已经下来了,让他们检查一下。

问了来龙去脉,施然才知道大年三十的晚上裴皓洁撞了车,追尾。他们的车之前自驾游换了夏胎,等到冬天两人已经陷入低谷,都忘记给车换上雪胎。

那天晚上……裴皓洁大年三十驱车四小时赶到家里,对爸妈说大雪堵车,真的仅此而已吗?

当时他的手机一直没人接通……施然不自觉已经走到裴皓洁身后——他正在把蒸笼里的鸡蛋羹往外端。

“皓儿。”

“嗯?”

“你跟我说实话,大年三十的晚上,你是不是在路上出事了?”

裴皓洁拿着鸡蛋羹的手一滑,瓷碗又跌回锅中。

“没出什么事,就是保险杠撞了一下!”裴皓洁说,“对了我还想问,车后备箱的千斤顶你给放哪儿去了?我这两天把轮胎一换。”

千斤顶,施然的确记得,那天给林总帮忙用过后被他随手撂到后座,估计滑到座椅底下去了。

“我等会儿帮你一起……不是这个问题,当时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

“手机没信号。”

“那保险杠怎么回事?”

“就是打滑了一下,撞在路边了!保险给报的,别担心。”裴皓洁终于成功把鸡蛋羹拿出来了。

“我不是担心这个……你……我他妈竟然什么都不知道!”施然捏着鼻梁,欲言又止好几次,“那天……你那天对我说的话,我听到心里去了,我希望你是认真的。”

“我是认真的。”

“那你能不能别总什么事儿憋在心里?能不能别再什么事儿都瞒着我?”施然笔直地看向他的眼睛,“不要让我觉得自己很愚蠢,很无能。”

裴皓洁叹了口气,转身脱下围裙:“然然,如果你想要的是绝对的坦诚……我会努力,会尝试,但我不能保证做到完美。”

“我从小的家庭环境很复杂,你知道,但你可能仅仅是知道,你并不理解。我很难做到毫无保留,这并不是我愿意的。咱们俩在一起后,我已经比从前好很多。我也在改,我也在学,我不知道要到什么程度才是你理想中的‘诚实’。你总是觉得,‘还不够,还不够!’你总是觉得‘裴皓洁你应该做得更好,你应该像我这样去爱一个人!’……我压力真的很大。”

施然后退撑住了流水台:“我没有那么想过,我从来没想过给你压力。我也没有想过让你是……完美的。”

“这只是我的感受,可能并不是你的原意。”裴皓洁捉住施然放在流水台上的手,盯着他的眼睛,“有些话,有些想法说出来就自然而然地带上了攻击性,我不想那样。”

施然整整一周都没有睡好。他翻来覆去地想裴皓洁说的那些话,大脑好像不受控制,一旦闭上眼,那些话语又浮现出来。

那天裴皓洁对他说了很多,以前听过的,没听过的。有已经知道的,也有愕然的。

施然想,他现在能够理解裴皓洁的想法了。

许多时候,裴皓洁并非故意瞒着他,而是他不相信绝对的坦诚能带来稳定的关系。在他的世界里,自身就像一个巨大的过滤网,把可能会影响到彼此关系或造成矛盾的事情筛除。除了那些连他自己也没发觉,或无法控制的情绪。比如前阶段他们频繁爆发的争吵。

仔细想想,他确实一直都有变化。

他总是很有朝气和能量,心却出奇的藏得住事儿。现在,他倒是开始有意识地去坦白了,但性格也日复一日地沉闷。

这真的是好事吗?

周一清晨,施然顶着硕大的两个黑眼圈去了蝉屋。铁头整跟梨青儿在办公室腻歪,猝不及防被施然吓了一大跳。

“你不是辞职了吗?这是怎么了?”铁头从上到下地打量他,“怎么看着还憔悴了呢?”

施然麻木地拉开椅子,坐在,三秒钟之后瘫倒在桌上。

“我下午本来想跟你去见个客户来着,这条线搭上了能给蝉室做宣传!现在看你这样儿……还是算了吧!”

“我可以,我还能!”施然刚说了两句被铁头又按回到桌面趴着,铁头说,“得了吧你,瞎逞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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