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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标脚不着家的频率越来越高。家中大小事务全是陈兰一个人操办。我家老宅是一间三屋的平房,最近储标正打算将其中两间拆了重新在这个基础上造幢两层的小楼房。
听说是留给储林娶媳妇用的。
那我们呢?
储盛打算是在老宅旁边再买一块宅基地。
一切都计划得很好,只不过陈兰的脸色却越发得差。自从她得知储标要一手包办储林的婚姻大事时。
“储林的婚事要怎么办阿?姑娘有合适的了吗?我娘家那边倒是有个不错的,要不介绍给他瞧瞧?”
虽说已是阳春三月,但这天还冷得很。我猫在灶台后面添柴烧火。暖色的火光烤得我的脸蛋绯红一片,我转着手心铁质的烧火棍有些昏昏欲睡。
灶台前的储标不知道往那口黑色的大铁锅里倒了什么进去,顿时窜起一股“滋啦啦”的声响,将陈兰的话尽数给盖了下去。
“你们娘家哪个姑娘?我怎么不知道?”储标握着手上木质的菜铲手柄,奋力地在对着锅子里倒腾了好几下。
肉香的味道随着他手上的动作,迅速地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就是我姑姑的孙女阿,跟储林正好是差不多大,人长得也标志。”
“不过。”陈兰忽然打了个弯儿,她抱着肩从墙角的沙发前站起身,幽幽走到储盛旁。
“不过什么?”储盛转身从碗柜里信手拿了个碗,接了水。手一挥,才盖上锅盖。
“我担心人家姑娘看不上你弟弟。”陈兰话说出来,有种恨恨的快意。
“哐当”一声。
果然。
储盛将手上的菜铲往锅盖上一扔,一下发作:“储林怎么了?要不是他机会不好没能往上读书,这会儿还轮得到一个缝纫厂里的女工对他挑三拣四?”
“呵,是,是,你弟弟高贵,最高贵!全天下的女的都配不上他!你也不看看他,整天游手好闲都没个正业,谁乐意嫁给他!就你……!”
“叔叔!”我看着陈兰大喊了一声。
陈兰面色神色一滞,立马反应过来,回身看了看门口的方向。
“呦,我还纳闷你哥今天怎么想到要烧红烧肉,还是你储林面子大阿。”
“储林你来了,别听你嫂子瞎嘀咕,储盛在屋里,你去跟他说说话。”储盛绕过陈兰,将立在门边的人直往里屋里推。
“哼。”陈兰不屑的声音,整个屋都听见了。
我原来积攒的一些睡意,尽数都消散。
“叔叔?”正好储盛也开了门出来。
“阿嫂!”
“储林!”储盛不怒而威的声音,掐断了我叔叔正要开口说的话。
“你带着储盛出去逛逛!”说着,储标拍了拍储盛的肩,像赶鸭似的直往外推。
“陈兰。”等他们人走远了,储标才回过身望向我妈妈。
“我们当初怎么说好的?”
“呵,你当初可没说还要包办你弟结婚的事。我算是计算过了,被你这么来回一折腾,我们开饭店赚的那些钱还能剩多少?不说储悦储盛读书花钱,就是以后储盛娶媳妇哪来的钱?”
“钱可以慢慢赚。但是不安顿后储林,上坟的时候,我怎么有脸去见我爸我妈,去见我们储家的祖宗?”
“哈!活着的人都还没出路,你还去管死了的鬼?”
我心噗噗乱跳起来。炉灶里的摇曳的火光忽然妖冶恐怖,我缩了缩肩,几乎不敢去看此刻的陈兰。
“陈兰。”
储标唤了她一声。没有愤怒,也不平静。是饱含感情的,却又不知道是何种情感。
后来的我,再回想这一个场景。
经过细细的品味和琢磨。
我才明白。
这是一种“服软”,一种最深切的恳求。是我以往人生,从来没有在储标身上见到过的。
即使他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
身为一个儿子,我们常用“上有老下有小”这一句来形容。但是真正往上能扛起老人,朝下提起小辈的,在我往后的人生中,只见过储标一人做到。
我的爸爸是个脾气不太好,个子也并不伟岸的男人。
也许他并称得上是个好爸爸,好丈夫。
但是储标,他是我所有见过的人中最有情有义的一个。
我的爸爸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我小学六年级的第二个学期,刚开学后才第二个礼拜的周末,储林结婚。
娶的还是陈兰一开始介绍的那一个姑娘。我见过她几次,长的是很漂亮,同我叔叔十分般配。从我叔叔脸上明媚的笑容来看,他也十分喜欢她。
我叔叔这边父母都不在了,储标充当了大家长的角色。
晚宴上酒过三巡,储标领着一对新人跟前来祝贺的亲朋好友敬酒。
大家都笑眯眯,其乐融融。
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看着年纪很大的爷爷,伸手拉住正要匆匆路过的储标。搂着他的脖子,就像是搂着一个孩子。
“阿标,我,我替你爸妈感谢你。”那爷爷喝得醉醺醺的,人都站不稳。储标扶着他坐下,弯着腰听说。储标没说什么,只是在旁边跟着点头,还有笑。
“桂根和云仙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今天高兴,储林的好日子,大舅您吃好喝好,我更高兴。”
“是是是,吃好喝好!”两人说完,又深深地抱了一下,才终于松开。
酒宴上热热闹闹的。
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一幕。
就像储标这过往几年对这个家的付出。一直都是默默的,不声张,毫无怨言地担下了一切。
但是,我知道,所有的人都知道。
知道他的努力和牺牲。
储林结婚。
喝到眼睛红红的人,是储标。
我知道,储林举行婚礼前的一个礼拜。储标领着他去了一趟我爷爷奶奶的坟地。
人生哪那么多大富大贵。
只求一份没有辜负,便已经是用尽普通人全部的气力。
好在,储标做到了,他对自己的父母,没有愧疚了。
*
储林结婚后开始跑出租车,跟储标搭班。学车和买车的费用,自然都是我爸出的。陈兰虽然没给什么好脸色看,但是嘴里也没再多说半句。
储标中考结束上了一所区重点。此刻正是高一,学校离得不远,他不住校,每天坐公交车往返。陈兰和储标对他都是很满意的,毕竟我哥是我们这个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区里面的重点高中的人。
春暖花开,严冬将过。似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是,我却偏偏就是所有顺流中的那一股逆流。
女孩子,究竟是在几岁的时候,开始对自己的长相挂心的呢?
我是在上六年级,我十二岁的时候,开始的。
正所谓,一发不可收拾。
☆、第 27 章
从市区回到乡下的小镇,从最初的不甘涌动再来到死心。三年的时间足以走过一段漫长而无望的路。
刚回来的第一年,我上小学四年级,储盛初二。当时家里天天就只能听见储标和陈兰的吵,说的精确一点,是陈兰单方面的爆发。
这一年,她憔悴了很多。
但是我不知道,原来这只是个开始。
陈兰托人介绍进了一家机械厂,从都市女老板娘成了一个工厂女工。储标在晃荡了大半年后,决定拿出我们家除却盖房子剩下的仅有的一笔存款,买了一辆出租车,和我叔叔搭班跑起了出租。
家庭收入跟以前自然是不能比,但是勉强维持一个家庭的开销还是可以的。
但是,我要的不是勉强。
我受不了勉强。
不过没多久,连这勉强的状态也不复存在。
储盛学校开家长会,陈兰去了回来后脸色都整个变了。
我在楼上做作业。
关着门,也能听见陈兰在楼下电话里跟储标吼。
“所以你说说要怎么办!”
“这不是你的儿子吗?”
“……因为我?他妈不都是因为你!因为你才有的今天!”
人人都爱翻旧账,旧账是烦不完的。
功勋章是光荣的象征,而陈兰心里那本账本,是她这些年心里被千刀万剐过的疤。
电话挂了,楼下好久没声音。我忍不住溜到楼梯角落往下看。
储盛背对着我,站在阴影里。陈兰的脸部微微抽动,一场暴怒之后的颤抖还在身心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