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白舒脸上的笑意远比之前真实:“舒入殿还在想那些人该怎么办,能够轻易被钱收买的臣子,想来王上也不敢用。可是若不用,又有违舒之前给他们的承诺。却没想到楚王您如此高贵的替舒解决了一个□□烦,真的是太善解人意了。”
立于台下的人笑着,明明是仰视的动作却让熊负刍入坠冰库,好像一直以来被俯视的人是他:“开什么玩笑!”他感受到了心脏因为恐惧的狂跳,他的眼睛紧盯着白舒,眼珠子都快要跳出眼眶了,“你以为你是谁!”
“是孤毒杀的他们,是孤!”他不敢再继续深想下去了,他不能继续想下去了,再想下去就是对他城破之前所有举动的否定。
然而白舒绝不会止步于此:“根本不是为了报复我们把,您只是不甘心而已。不甘心明明同为楚人,明明同样与秦国作对,他们能活,你却必须要死。明明是项燕将你带到今天的位置,他却能在郢陈平安无虞。”
“您也想到了吧,他既然可以立你为王,又如何不能再立新君呢?”白舒向前一步,声音压低如恶魔的低语,“明明您早就放弃了楚王之位不是么,若不是项燕一力劝解,你又如何会对自己的手足下手?”
像是行走沙漠的旅人看见了绿洲,如风暴中漂浮海面的落难者看见了旅船,楚王抬手揪住了衣领,呼吸越发急促。
“像您说的,舒对王上还有价值,所以舒至今都可以逍遥在外。可您对那人没了价值,所以世人都愿意放任您去死呢。”白舒脸上的笑容灿烂,像是在同挚友谈论一个令人心情愉悦的话题——不,这本就是让他心生愉快的话题。
熊负刍想到了很多,想到了他知晓那熊悍并非自己父王亲子时的愤怒,想到了项燕来找他时的恐慌,想到了他知晓自己或许可以问鼎楚王座的欣喜,想到了当熊悍与熊犹死去后的轻松,还有当他知晓秦军将至的不安。
然后他看到了立于台下之人那双异域的眼眸,身上所有的躁动,心底所有的声音,就这样突兀的停止了私语。
有那么一瞬间,熊负刍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匹狼,一匹身后有尸山血海无数枯骨纠缠的狼。那双不似人类的琥珀色眼睛里倒映着所有的真实,映衬着世间的丑陋,因为看得清所以藐视终生,因为高高在上,所以一眼便叫人深陷其中。
忽然,就不重要了。
“你以为,赵政那个小儿真的会放过你么?”熊负刍向后一跌,落回到楚王座上,之前所有的癫狂与扭曲如潮水般褪去,“孤告诉你消息从何而来,你回答孤一个问题。”
“可现在,舒不想知道答案了。”白舒的声音轻快,转过身将楚王抛在身后,就想要离开大殿,“既然连您都是鬼谷子局中的棋子——和棋子,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但楚王如没有看见白舒的举动一般,自顾自的给出了答案:“他自称张良,是韩国相张开地的亲孙。他此行,是为离间你与赵正,誓要覆灭秦国而来。”
正向外走的人脚步顿在了空中,原本站在白舒身后,因为白舒转身而与他面对面的蒙恬与扶苏,将白舒脸上闪过的震惊看得一清二楚。
“你可知你的父亲又是谁?”熊负刍的话还在继续,“若是秦王知晓了这一切,他真的还能容你么?”
第150章 银鞍照白马
“舒的父亲?”白舒唔了一下,发出了意料之中的恍悟声,“果然,自蔺相与廉老将军死后,他们依旧在继续往下调查啊。”
说不上是愤怒,也没有多少不满,平静的如在听别人的故事。
白舒这幅姿态超出了楚王的预料,男人看着白舒的眼神带有惊诧和疑惑:“就一点儿都不好奇你是谁?”
“舒还能是谁,”白舒抬头直视熊负刍的好奇,“如今的舒,是秦国的将军啊。”
“在此之前呢?”熊负刍才不信这人是真的不好奇呢,“你就不想知道为何孤笃定秦王不会留你么?”
“若您想说的是‘白起之子’,那么这件事,王上与舒早就知晓了。”不忙不乱,“只是舒的父亲是谁,母亲是谁,与王上是否信任舒,又有何关系呢。”
“如何无关!”熊负刍在惊诧这人竟然真的知晓他生父是谁后,随之而来的便是不解,“骨血来自父母,是你的荣耀和身份地位所在。”
“那舒如今为猎人,楚王为掌中囚物,也是骨血中决定的?”微笑着说出了诛心的话,“既然是天注定,那么想必您手刃兄弟,遭人背叛,甚至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天的意思吧。”
熊负刍的表情猛然阴暗了下来:“你莫要太猖狂了,莫要以为秦王知晓了你的身份,还会一如既往的信任你!你此刻在外逍遥,不过是因为他鞭长莫及,待你回到咸阳,也不会有比拟生父更好的下场。”
白起是什么下场,在场的人都很清楚,敌国清楚是为秦国自断臂膀而幸灾乐祸,秦人清楚是为白起死后,秦国为扫清白起一脉的武将,所致青黄不济的悲痛。
“所以,楚王是在担心舒会与武安君落得一个下场么?”黑甲微动,似是真的为此挂怀,“这点想来是楚王您多虑了,王上不是昭襄王,只要舒不反叛,王上自然不会处置舒。”
“你不会反叛?”熊负刍只觉得好笑,“当年白起也未必有反意,可就是因为他功高震主,因为他坑杀赵国四十万青壮的人屠之名,到了最后,枉他为秦国征战一生,不也落得一个自尽的下场么?”
“你有诺大一个雁北,就算你不会反叛,只要有如范雎之流向赵正谏言,你未必就会有好下场。更何况,你还是姬周的嫡系血脉,论起正统,你可比他赵正更应该位临天下。有你这样的人在他枕侧,你要他如何安眠!”
这算是明晃晃的坑了。
“正是因为雁北,王上才不会杀舒,他不仅不会杀,还会好好地留着舒,让天下人都看到他对舒的重视,尤其是让雁北知晓,舒在秦国一切安好。”浅色的眼睛抬起,里面有的是从容与笑意。
这才是他要扶苏听到的东西。
“秦国位临西北,西有羌人北有匈奴,还有东胡、丁零、月氏以及乌孙。草原诸部对中原虎视眈眈,往昔北方有赵与燕,如今赵灭燕亡,首当其冲便是秦国。可秦国还想一统中原,哪里来的兵去抵抗蛮夷?”
熊负刍或许自负,但绝对不是蠢蛋:“是雁北!”
“是雁北。”白舒笑着应和道,这点说来他更加自得,“更是我白舒‘雁北君’的旗号,只要舒还在一日,便有自信能够挡住草原部落一日。他们惧怕舒的威名,除却小打小闹的试探,也只能有举全草原之力的奋起一搏了。”
所以当嬴政决定南下时,他还需要雁北替他震慑住北方的蛮夷——他不会动雁北君,不仅不会动,还会好好的将他供起来,让雁北知道他们的将军在秦国一切安好。
除却熊负刍所说,他白舒是嬴政对着敌国招降的一面旗帜外,这才是真正,也是最主要的原因。
“但若是秦国真的一统,腾出手来......”
“那他便更不会动舒了,”白舒打断了他,“如今的秦国,是踩在刀剑上步步颤巍的稚童,灭了六国又如何,百年内,这天下不会缺想要抗秦的人士。只要一个信号,一场败,天下的局面就会产生变化。”
“统一天下何其简单,只要有绝对的武力,只要兵强马壮君王知人善用,文臣武将各安其职,统一天下不过是一个时间的问题。真正的问题,是在一统之后,如何要百姓真正俯首称臣,颂他为王。”
白舒滔滔不绝的样子如同此刻他并非是秦将,而是敌人:“真的要反,雁北什么都不要做,只要向草原放出信号,当蛮夷南下,魏韩自然会有人起兵,赵有代王嘉,燕有如今的燕王,再加上楚地,齐国,仅是镇压便能让秦国忙昏了头脑,不是么?”
“天下苦秦,天下恐秦,可若人人反秦,人人抗秦——”白舒看着楚王,脸上是胜券在握的笑,“——你猜秦国是会伤筋动骨,还是弃车保卒?”
熊负刍觉得自己似乎看错了人:“赵正知道你是这么看待秦国的么。”
“王上知道哦,”白舒哼笑道,“王上不仅知道舒是这样看待如今秦与天下这岌岌可危的关系,更知道舒有这能力搅乱他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