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手抓了抓自己耷拉下来的刘海。
“还有就是,当我做一件事的时候,如果想起了某个讨厌的人或者不好的词语,我就会重新去做。如果是吃的,不管多饿,都不会去吃了。尽力去想喜欢的人和好的词,以此来对抗强迫的想法,从而停下重复去做某件事。比如洗手啊,或者哪怕只是往嘴里塞吃的,脑子都会不受控制地出现这种想法。我就会不断地去对抗它。”
“嗯。”李商在笔记上写了点东西,对她一笑,“看来你有认真去了解过。”
佟玲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机熄灭握在手里:“我知道有强迫症的人,除了共同的比如洗手之类的强迫行为之外,还有一些只有自己才有的独特强迫行为,或者说症状?就比如我知道有人会强迫自己一晚上只听一首歌。”
她抬头看见李商的影子,在黄昏下映在背后墙上的微笑女人的画像上,一种奇怪又神圣的感觉旋绕上了她的心跳。
李商:“让我们先做一个简单的游戏吧。”
窗外的海浪声此起彼伏。
她看到他轻轻把双手放在自己腿上的笔记本。
“佟小姐,接下来,我希望你能相信我,试着闭上你的双眼,当我让你睁开时,请再睁开,好吗?”
“嗯……我需要做什么吗?”
“我会说一些词语,让你做一个简单的动作,仅此而已。”
“好吧。”佟玲慢慢闭上双眼。纹丝不动。害怕自己从团子上仰过去。
闭上眼的世界,不是一片黑暗,仍能看见红色光亮,也能听见轻柔的海浪声。
不知道为什么。佟玲想就这么睡去。比在自己的家里还要安心。
“我会随意说几道题,请放心,问题都很简单,就算回答错了也没关系。只是当你回答时,我想让你用左手的大拇指轻轻掐一下你的左手食指,可以吗?”
“嗯。”佟玲点头。
“好的。”
短暂的沉默后。
李商:“地球是圆的吗?”
佟玲掐了一下手指:“是的。”
“豆腐和黄豆有关系吗?”
佟玲掐了一下手指:“有关系,豆腐是用黄豆做的。”
“很好。我们继续。这里的夏天冷吗?”
佟玲掐了一下手指:“不冷。”
“太阳是恒星吗?”
佟玲掐了一下手指:“嗯,是的。”
又问了几题。……
“很好,”李商说,“现在你可以睁开眼了。”
佟玲以为自己睡着了。他的声音仿佛摇篮曲。用手揉了揉睁开的双眼。
“我不太明白。那些问题,它们有什么意义吗?”
☆、05
李商拿起放在腿上的笔记,抬头对佟玲微微一笑:“佟小姐,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当然现在你回答时不必再掐手指了。
“嗯。……”
“人需要吃东西吗?”
“是的。”佟玲的手轻轻握了一下,立刻又放开。
右耳垂下一缕银闪闪的发丝。
她看着自己的手,一点点缩进了袖子:“人需要吃东西。”
李商在笔记写下了几个字。他的目光好像太空的卫星,一瞬间就捕捉到了千里之外极其微小的东西。
“刚才想掐手指吗?”
佟玲微微屈指,抓着墨绿色的袖子:“嗯,有点想掐,不掐的话,会觉得哪里不对劲。”
李商将他的笔记放在一侧,让它沐浴着窗外的落日余晖。
“佟小姐,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这种强迫性思维或者行为吗?”
“应该是高考的时候吧,那个时候压力很大,”她一笑,“虽然我现在压力也很大就是了。”
她的左手垂放下来,飞快掠过屁股下的团子座椅,在背后用大拇指掐了一下自己的食指。
她一蹙眉。
发现自己还是做了。
避开李商的视线。不敢看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佟玲不断捋着自己的袖子:“但最后还是没去上大学。因为根本没法专注,脑子的强迫想法总会不断扰乱我的注意力。”
她的心跳加快了。有些喘不过气。摸了摸自己的嗓子。
“比如我之前说的对文字很敏感,书上的不好词语,好的词语,哪怕只是谐音,我都会在意,根本不可能专心学习。”
她紧抿了几秒的嘴唇。恍若有太多话想说,一瞬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她看向李商的眼神好像在求救,又好像只是想远离某个地方:
“我父母的观念特别陈旧,都什么年代了,还是那种老思想。跟他们说什么都说不明白。我妈,整天唠叨着让我赶快嫁人,高考的时候,她压根就没去关心过我,只去关心我姐,然后我没考上大学,她就一个劲儿过来数落我,你知道吗?”
她叹了口气。
“我真的很想对她说,我也是人,整天被她跟着屁股后面这么说,我心里能好受吗?还有我爸,他……他就是还好,反正我跟他也没说过太多话。打电话,他也只是给我姐打。跟他说多了,只会生气。”
“你觉得他们给了你很多压力吗?”
“我不知道,但多少跟他们有点关系吧,那个催婚,我的天,你不知道我妈整天都说,有那天不说了,我都觉得是不是自己在梦里。”
佟玲用指甲摩擦手机的边缘。一种玻璃的冷感传递指尖。
“现在我姐就要结婚了,说实话,我有点不太想去她的婚礼。不是因为她。就是觉得去了,每个人见到我,心里都会说,她也该找对象了。”
房间响着她用指甲刮手机的声音。
“我知道逃不了,除非悄悄一个人去旅行,但现在还没攒够钱。我知道那是我姐的婚礼,我不应该认为他们会都来注意我,但,我就是知道他们会那么想。我了解他们。这几天,因为准备我姐的婚礼,很多人都来我家或者去她家拜访,每次都跟我妈悄悄躲在厨房说我的事,他们害怕我听到,我也不想听,但每次我都能听见。”
佟玲呼出了一口长长的气。
看着手机上映着自己微垂下来的眼眸。
“我是不是说的有些多了,抱歉,我只是……”她点亮手机。看了看时间。
“没关系,你不必道歉,我希望你能多说一点。”李商看了一眼窗外的日落,一双瞳孔金光闪烁,慢慢地又对她一笑,“那么,佟小姐,他们让你有什么感觉?”
“感觉?”
“嗯,你的父母,或者所有你刚才想到的,你的感觉是什么?”
“说不清楚,就是很生气,很想离开那个家。”佟玲弯腰,解开运动鞋的鞋带,又系上。
“为什么会觉得生气?”
“因为他们就是太气人了。根本就,就……”佟玲直起腰来,闪烁光泽的眼眸在那一瞬间游离去了别的地方。她沉默了。
李商:“什么?佟小姐。”
佟玲呆呆地望着窗外:“就觉得,他们不理解我,也根本不去、也不愿理解我。”
“你很聪明,佟小姐,我相信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李商把身子轻轻往前倾去,朝向她对视,声音温柔,“他们对你的不理解,让你生气,但在这些表面下,能告诉我,你的心里还有别的感受吗?”
佟玲轻轻摇了摇头,唇上咬着发丝,欲言又止。
“我猜……”她用手指挠了挠眼角,窗外的柔光却不刺眼,“有点孤独吧,有种,嗯,一直以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坚持着什么。”
一滴黄昏下闪烁的泪珠从佟玲的眼角滑落下来。
李商递给她一片柔白色的纸巾。
“谢谢。”佟玲拿它摁着自己的眼角。没有去看他。
面对着窗外的海滩。
她赶快将泪擦干了。
手机响了起来。
佟玲拿起一看,咬了咬嘴唇:“我该走了。”
“嗯,佟小姐,我们下次再见。”李商微笑起身,为她敞开了房间的门。
一架飞机掠过高楼的上方,隐在黑夜里的翅膀跳闪红灯,随来一阵轰轰声音。
佟玲回到了小区。刚上楼梯,就听见从门里传来一阵妈妈的笑声。
她弓腰进入,朝自己的房间快步走去。
背后,一扇窗前,她爸和潘小千对坐畅谈。潘小千抹着发油。灯光让他的大背头油滋滋的。
“玲,怎么回来这么晚?”
电视机映着沙发后面的佟玲凝固的影子。
她感觉到了从厨房瞪过来的视线。妈妈发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