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谁急了?”吉祥热血下头,省到自己刚说了臊皮的话,挣开人逃去倒茶喝。
喝了一杯仍然口干,于是一气饮下半壶,滋味也品不出,全把牛饮的忌讳抛在脑后。
穆澈单手支颐,饶有趣味地瞧她鼓鼓的小腮,“你是在喝茶?”
这一问,便让吉祥记起马车上那回,即刻放下杯子要漱口,想想不对头,那位已掌不住大笑起来。
“你才是不学好呢。”吉祥窘着脸咕哝,在他面前,总是变得这么笨。
“笑笑才好么,莫存了事在心里。”穆澈慵然倚在几案,伸出手。
明明不甘心,吉祥还是一步一挪地过去牵住他。
穆澈微微使力,一朵旋舞的小花又落回他怀里。
两人不闹了,穆澈掌着吉祥的手,将后半首《时运》写完,两方不同的字迹一纸相对,却道完满了似的。
聆听蛩鸣静处一时,银漏又坠,吉祥喃喃问:“大夫人还生气么?”
“不气了,伯母事情多,都是一时的。”穆澈轻抚她的发,“那日吓着你了?”
吉祥摇头,眼珠一转,又些许无赖地点头:“是呀,幸而你回来了,不然我和湘辰恐怕要挨藤鞭的。”
虽是玩话,小嘴仍煞有介事一嘟:“我怕疼。”
穆澈蹙眉,“这是打哪听来的?”
吉祥想一想,“从前容许哥说的——鞭子蘸凉水,一下是一下,管保皮开肉绽呢。”
穆澈无奈地点她的额,心想理应抽空治治容许那张嘴了。吉祥矜懒地在他肩上歪着,“房文烈是谁?”
这句话没头没尾,穆澈却听得明白,答说:“齐朝的一个侍郎。”
“他哪里不好了?”那日大夫人拿此人说事,穆良朝便是听见之后请罪的。
“没什么不好。”穆澈目光温和,“只是性格过于和软,一世未曾嗔怒。有一回,连天暴雨,他家里无粮,遣婢女出去买米,那婢女三四日方回,他见着人,也只是慢慢问了句,‘家里没有吃的,你跑到哪里去了?’便完事了。”
吉祥当成故事听,觉得这个人委实和软过了,转念一想,自己闯祸时就有几分像这买米的婢女,不好得了便宜卖乖,也就不好意思置论,催问道:“还有呢?”
“还有一回,他把房子借给人住,那家寄宿的下人拆梁柱做柴火,几乎烧光。文烈得知后,不过略一皱眉,一语不发。”
吉祥也皱了眉,马上道:“你才不是这样的。”
穆澈玩味:“我是什么样的?”
吉祥打一个哈欠,挨在他衫上蹭了蹭,揉着水睫说:“公子聪明,哪容得别人这样欺负,不过是公子心好罢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不会去欺人……”
说到最后声量轻了,是有些困,眼皮也半支半掩。
穆澈目色如墨如洗,嘴角无意扬动,一线殷红齿痕添尽冶艳。
等见识过后:不……我不想……
第62章 罪呈三司 不及卓清侯威风
休沐日翌晨,三司衙门口未等点卯,同时接到一封无名信件。
信虽无名,其上所录臣工却俱有名姓,诸人犯下的罪状更是极尽详实,历历在目,令人每多读一字,就多生一分悚栗。
这催命符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所写不论,只说接在手里的人,先要掂掂肚囊里有几两肝几两胆,狠怕一个不小心,自家先被催掉了性命。
与刑部和兰台不同,大理寺的门槛是容许亲自迈的。
他将信递上去,热茶没等到一杯,人先被叩下了。
“方大人这是何意?”
容许一双机灵眼里惯带笑气,眉头轻剔,无甚惊慌模样。
方舴的视线从名单上挪开,“这要问你是何意?”
瓦罐不离井,铁砣不离称,宁悦玄十年来眼里没放过卓清府,容许和方舴也算老交道。只见容许弥勒似的笑笑,若不在意地后退两步,立时有两名执卫上前挡住门口。
容许探出了动静,嘴角平添讥诮:
“来知会知会小的,咱犯了你大理寺哪一纲哪一目哪一条的罪?方大人,您好大的官威啊。”
“不及卓清侯威风。”
一人自内堂而出,崭新的绛红官袍跃进容许视线,前一刻耍嘴皮子的人无由一凛,一腔揶揄全被堵了回去。
宁悦玄看都没看容许一眼,自方舴手里接过名单。
纸是上好的青纹蜀笺,入目,一笔极漂亮的行遒。
宁悦玄凝眸半晌,狭目蕴着子夜化不去的星冷,霍而一抖笺子,面无表情地向外走:“把人带到讯室。”
容许警惕地退后一步:“什么意思?我犯何罪?”
宁悦玄一个余光都吝啬予他,方舴微微冷笑:“不说出名单来历,阁下想出这个门,恐怕不易。”
话声落,先前那两个执卫逼上前来。
容许一扫笑容,高声道:“我己说过,不知是谁将这东西放在侯府门口,事关重大,主子命我抄送贵衙,正赖宁大人调查!如此无礼行事,可是不敬卓清侯府!可是要私刑屈招!可是不要脸面了吗!”
一根文凤棍顶到容许肋下,容许脸色一变,眼看就要动手,院里突然响起一声重重的咳嗽。
几个著墨青官袍的人并肩而来,为首那人五十岁许,削肩宽腰如猿,一双金刚目不怒自威。
“宁大人这里好热闹啊。”
宁悦玄人在中庭,迎面遇着这一群人,瞬息已明白。
眼梢风冷,又一霎隐去,宁悦玄敛袖见礼:“见过云猿大人。”
方舴的脸色实实在在变得难看,“你还送到了……”
“我不是说了么,事关重大。”容许轻飘飘地拨开文凤棍,沿阶而下,满面笑意地向来者拱手,
“不止刑部,还有御史台。我家侯爷虽不在朝,规矩还是懂的,不似某些人……咳咳,这等涉及了朝臣的大事,既难辨真伪,又不知送信人意欲如何,自然要知会三司。”
刑部尚书云猿载颇给卓清侯面子,向容许微点头,背过手,沉甸甸看了宁悦玄一眼,
“看宁大人刚刚的意思,是想能者多劳,凭一己力了却这件事吗?”
刑部与大理寺,场面上叫做互为表里,然而这些年宁悦玄凭仗断案的神能,抢了刑部多少功劳?
远的南侯案、太庙无头案、冬至六尸案不说,就说两月前倚南山庄之案,宁悦玄半声不曾知会刑部,抬手就越权包揽过去。
云猿载为此连上两折,结果祾王一句话,圣上便默许了,让他心中怎能不哽着一口气?
宁悦玄面不改色:“下官不敢,请大人堂中饮茶。”
云猿载目视前方,崭然不动。
容许嘴角噙动,眼下没了他的事,掸掸袖子往外走。出了中门,故意放缓脚步,听见老刑书响钟似的嗓子:
“宁大人既明白,大理寺从此案抽身吧,由刑部与兰台接手,足够应对。”
宁悦玄问:“下官不明白,大理寺因何要抽身?”
云猿载圆目生光,两个字断玉一般:“避嫌!”
宁悦玄气定闲闲,甚至露出一丝薄笑,“下官更不懂了,下官何嫌须避?”
云猿载身后一个捧簿吏开口:“宁大人难道没见名单上有‘徐均’之名?他是祾王殿下府上主事,您宁大人又与……提点刑狱的规矩,凡有亲故者涉案,理当避嫌。”
事涉皇亲,那吏目不敢直言名单上的人个个与裬王相关,可这一点,已是由表及里。
宁悦玄偏偏追问:“我与什么?”
“宁大人。”云猿载眼梢掠过他,轻屑之中威仪显现,“有些事心照不宣就好,否则闹到圣上跟前,太宰大人也脸上无光。”
宁悦玄恍然“哦”了一声,“大人的意思,是说下官与祾王殿下过从甚密,所以一个徐均涉案,本官就不该理了?依大人的意思,难道我宁悦玄是一人之臣,而非圣上、非朝延之臣?”
咄咄语意,激得几个刑部官员一个激灵。云猿载面沉似水。
宁悦玄狭目轻舒,风度端好地一笑,“云猿大人五十寿诞时,礼部侍郎李御秋上门祝寿,如无记错,他与刑部员外郎詹遇还是同榜进士,请教大人,刑部要不要避嫌?御营都将尉迟佥林,与毕星共毕御史结成儿女亲家,御史台又要不要避嫌?”
明明薄唇钩挑,却无一丝真实笑意,迟出的朝光落在他一裘红袍,添不得丝毫暖意,反被深敛的袍色吸进去,愈显凌利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