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爷低沉道:“吾儿勿虑,一切都妥当。”
穆澈神色并未放松,问道:“父亲预备派何人出场比琴?”
穆菁衣看了他一眼,“你这费心的命啊……怎么,老爹也信不过?”
“孩儿不敢。”穆澈忽郑重揖袖,“澈虽非五律大家,琴道尚能一观,孩儿请战。”
射御礼乐,君子之器。穆澈的七弦师从名家,少多修斫,静斋体悟,一朝振匮而出麒麟清音。
穆菁衣静静看着秀芝玉树的长子,他能感受到良朝内心引而不发的怒火。每思那少女在眼前气绝而殒,他心亦如是。
然而穆菁衣面上并无显露,翘起嘴角轻笑两声:“瓷器不与瓦片碰,要我儿子亲身下场,抬举得他们!”
“爹……”
“行了,回屋哄媳妇去,外头用不着你。”穆菁衣不由分说将大手一挥,“只消信我的,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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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交际,天朗气清,晚春的柳絮迷乱人目,唤鱼台四周人群熙攘。
广阔的圆台莹如白玉,为整石雕成。环台一周引渠注池,池中畜奇鱼,闻人拍手辄浮游摆尾,故名唤鱼。
这地界本划在御苑范围之内,往常百姓难以靠近,今日国朝与西戎的琴试定在此地,圣上特旨许百姓入观,与民同乐,这才引来这盛况空前。
“听说没有,前几日在禁中比棋,咱们的棋手将西戎来使打个落花流水呢!”人群中有人津津有味地议论。
“那谁没听说,这是必然的嘛!本来嘛,边僻地的人懂得什么风雅,还不是都向咱们学的,师父还能叫徒弟败了不成?”
百姓兴奋不休,唤鱼台旁各大阑馆的观景位同样座无虚席。
能在此处占个一席之地的,无不是锦绣人家。譬如正对玉台视野最好的一扇轩窗,一位风姿磊落的侯君临风品茶,意态惬意。侍从在他耳旁低道:“侯爷,暗卫皆布控妥当,并未发现异常。”
“嗯。”穆菁衣应了一声,继而漫笑,“你信么,他们还真打算老老实实比琴?”
那侍从沉吟一瞬,道:“若无混水摸鱼之事,只能说明他们对本场的胜利……”
“势在必得。”隔壁雅厢中,身着炫紫锦服,发顶金冠耀目的年轻人抖开折扇。“卓清老侯爷亲自安排,西戎无一隙可争,皇兄以为呢?”
他在对身旁的贵人说话。只见那人也是一身萃锦华服,闻言闲闲地勾拨唇角,“六弟还真是一如既往对卓清府青睐有加。”
当今玙亲王,圣上的第六皇子谦然一笑:“卓清穆氏风采,连父皇都赞许有加,穆世公以降,积恩五世未减,何况是我。”
二皇子淄承风没有搭茬儿,不冷不热地哂他一眼,喝口茶,默一晌,还是问了:“你今日到底找我做什么?”
这二位明面上手足兄弟,谁不知暗地里那叫一个势如水火?尤其自打二爷褫了六爷封升之后,两派中人更是紧绷一身劲力谨慎对垒——似这般风轻云淡坐在一处实属稀奇,听淄承风话里意思,还是淄砚禾主动来的。
“二哥。”玙亲王已有许久不曾这么叫过,话音出口自己也不习惯地停了一停。
淄承风一脸嫌弃地盯着他,感觉这人早起必是吃了什么脏东西。
见他如此不掩视心情,玙亲王反倒轻松了,失笑道:“不与皇兄虚言。你我皆知戎人心计深沉,这两番作态,不过是为斗茶铺势,而斗茶又为狄戎部落养兵秣马赢得缓机。”
玙亲王语声微止,悠悠望向窗阁外,唤鱼台上两方乐师已然就位。
中原所请的是一位年逾七旬,久不出世的琴瑟大家漆雕郁,老先生面前一架古朴瑟琴,随指试音,目不旁视,在在如高峰逸松。西戎那边却并立二人,一横笛一竖箫,洋洋然睥睨以待。
百姓言语无忌,在台下嗡嗡私语:“怎么他们是两个人?二打一,这不是明晃晃地耍无赖吗?”
台上那两名戎人乐师身后还有个随使,似晓得台下议论,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我西戎索可族俞钟二君笛箫契合,向来形影不离,对阵一人也是他二人,对阵十人也是他二人。”
“我中原抚奏雅乐,又不是乌鸦,谁见过十台琴瑟一同弹的……”底下不屑笑道。
也有人奇怪地问:“鱼中二君……那是什么?”
“俞伯牙与钟子期……”高阁中玙亲王收扇凝目,徐徐温语中藏了一丝锋锐“皇兄可见,狄人无知,将我朝上古高风作践成了什么样子。”
淄承风难得在一件事上与他不对付的六皇弟看法一置,冷哼:“跳梁小丑而矣。”
玙亲王声量更轻:“就是这样的跳梁小丑,与我朝弈局五场逼平四局,最终迫得我朝高手呕血方能赢过。”
淄承风沉默了。独苏是宁悦玄的人,这件事瞒外不瞒内,他自然也已经知道。
一声清彻琴音,是唤鱼台上漆雕拨弦,斗琴正式开始。二皇子在这声琴中叹了一声,不带讥嘲,“你向父皇劝得对,朝庭要对付西戎有的是法子,名器不该示与百姓万民,以虎威震硕鼠。”
但他们都知道,天子一诺,九鼎难改。
“所以臣弟想与皇兄合作。”玙亲王注目直言:“弟幕下空有才士,于茶道犹有不足,弟知皇兄与祁门云氏关系匪浅,愿与皇兄互通才士良策,力保汉朝赢下茗战,颜面不失。”
淄承风默了几息,“你信不过穆菁衣?”
玙亲王坦然摇头,“如若卓清侯不可信,天下再无可托之人。只是……”
他耳廓轻侧,听着从唤鱼台飘来的笛箫之音,“我汉朝男儿,无论文道武道,死生不得负边蛮。哪怕一阵之失,都是耻辱。”
淄承风在他一字一句中目光炯亮,他一向嫌此竖子过于优柔,直到今日看到这份气度,才有些承认他还不愧是自己的兄弟。
内阋于墙,外御其侮么……二皇子脑中迸出这么一句话,嗤然一笑,伸手与淄砚禾的手掌相握,“成!”
唤鱼台上的比试正当激切,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皆繁如夏花、滑若百鸟、清如流泉;俞钟二君自不相让,以玉笛轻悦配合紫箫呜咽,你来我往,各擅胜场。
台底下的百姓先时尚对戎人颇有诮让,待这幽怀蕴积的乐音入耳,方见繁花似锦,又逢塞风悲切,才喜阳雪溶销,突感冰河已结……不由忘了对垒胜负,泰半随着一抑一昂的音乐熏熏如醉。
除了此地听客,唤鱼台一里外的雁鸣塔上,亦有一人临阑赏乐。
雁鸣塔是为后宫嫔御礼佛所建,漫说寻常百姓,非天子特令连王公子弟也要避嫌。然而阑台之人燕如逸如地出现在那里,指扣檀柱,眸凝絮霜。
他立足之处极高,飞扬的青丝笄着一枚错银宝珠凌云冠,身袭银锦缃绦广袖,如白鹤之子振然欲飞。
男子身后跟着随从,身背一张细锦裹起的古琴,目光不瞬地望着场中战局。
“公子。”随从低声请示。
玉面公子秀指微抬,“再等等。”
“咄”一声变调,吹笛人骤然将音挑高。漆雕郁胸口豁然滞涩,手底随之不稳,滑开了一音。
那一瞬间,周遭百姓同时感到天地旋转,似乎有什么尖锐之物从那声笛中刺出,针般没入脑海,不可抵御。
“侯爷!”轩窗边侍从低呼一声,穆菁衣眼也眯起,“果然不老实。”
“戎人将内力灌入乐器,漆雕先生抵不住的……”
穆菁衣面色不变的盯着唤鱼台,眼锋却已出鞘。他在等一个时机,一个待对手气血将老,反败为胜的时机。
“嘘——”吹箫人衣襟鼓震,配合同伴变幻曲音。漆雕郁虽为琴中好手,却无内功傍身,被二人合力施压,猛地咳了一声,绷断两弦!
瑟声断续不接,穆菁衣喝到:“就是现在!换——”
一言未了,厮鸣塔一声琴鸣,直犯碧霄。
百姓们心中宛被春冰一荡,顿觉爽快,从迷混的笛箫声中解脱出来,纷纷寻找琴声来源。
台上俞钟二君同时变色,不管这搅局者何人,先交换一个眼神,力蓄指端,飘扬合奏一曲,震得池中游鱼疯游不止,一时浮白无数。
而那高远的琴音不急不徐,清润激切,宛如青雀西飞,别鹤东翔,饮马长城,楚曲明光。笛箫由下至上,逆冲云穹,而泠泠古琴由下逸上,才是真正意动神飞,气凌八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