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恨。那是当年他被人带出范阳王府时,对父王的唯一感觉。
那时的他,比欢宁大不了几岁,所以不能理解父王怎么会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说了三言两语,就眼睁睁看着他被带走,好像他是一只随时可以丢弃的猫狗,而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异地他乡,这种恨延续多年。每当他受别人的轻蔑一分,这种怨怼就深重一分,即使长大后渐渐明白了父王的无奈,他与父亲之间,也始终存有隔阂。
那是停留在童年的阴影,剥开便是一地狼藉,无法回溯,无法弥补。
“阿爹……”欢宁细细地叫,像一只病弱的猫崽在求救,一如他当年。
粼贞裔张着发不出声音的嘴,体会到了当年父亲的心情。
得不到爹爹的回应,欢宁慌了,他想要挣脱那只魔爪,假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我要去看娘亲了……娘亲病了……我要照顾她……娘亲看不见我会难过的……”
每说一句,就有一行眼泪从浅浅的眼窝流出来。扣出他的人不为所动,甚至加了分力道,“你见不到你娘了,你得跟我走。”
说着,穆澈稍微弯了身子,漠然凝视小孩的泪眼,“你爹得罪我多少事?你若不乖,就不止是你,你娘、你爹、还有你家里每一个人,都会跟着遭殃!”
一句话,让欢宁好不容易对他的改观荡然无存,五岁的孩子陡然明白了,这是个有来头的坏人,连爹爹也忌惮他,为了保护全家,爹爹不能跟他斗……
粼贞裔也陡然明了,侯爷这是在替他做恶人,要保全他们父子间的情份。他心里又涩又疼,“侯爷……欢宁,你干什么!”
欢宁突然咬上钳制他的那只手,天真的眼里第一次浮现出恨意。穆澈眉头猛地一拧,却阻了粼贞裔,淡淡与那双仇目对视,由着他发泄。
下了死力气的牙口楔进肉里,很快见血。穆澈腮上棱骨紧绷着,始终没动,实在疼得狠了,“啧”地一声:“不上规矩,以后一笔笔问你讨回来。”
在欢宁看不见的地方,卸去故作冷漠的男人显出一分悲悯,下一刻,他单手将人抱在怀里,转身便走。
“你放开我!爹!”欢宁慌乱地松开虎口,血色将他的薄唇染得腥红,在穆澈身上拳打脚踢,“爹爹救我!我不跟这个坏蛋走!娘!娘……至少让我等娘亲病好……求你……至少让我,告别娘亲……”
孩童嚎啕大哭。
粼贞裔红着眼跟出两步,哽咽着:“欢宁,是爹爹不好,是我无用……你要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
绝望的哭声惊动一路,等一大一小进了北苑屋舍,吉祥震惊了。
穆澈把小孩撂在床上,半边耳朵都麻了。吉祥见他淌了一手的血,蓦然抽疼,“出去一回,怎么这样了?”
欢宁发现这个姐姐竟然和坏蛋是一伙的,顿时万念俱灭,哭得摧肝裂肺。
这样哭下去是要坏嗓子的,吉祥□□无暇,只好让洛诵给穆澈上药,自己去哄孩子。哄来哄去无济于事,穆澈忍无可忍,猛地一拍桌案:“不许哭!”
欢宁一个哭嗝,随即没了声响,一双黑冷的眼睛木然瞪着穆澈。
洛诵叫起来:“公子怎么拿这只手拍!”
吉祥闻声赶过去,捧起那只伤手,只见齿痕未愈的伤口又溅出血珠,显得异样狰狞。
她心疼得不行,还有几分不解,事情怎就闹成这个地步,蹙眉接过伤药:“你保养自己些行吗?铁打的不知疼么!”
穆澈叹息一声,皮肉之痛与骨肉分离相比,孰轻孰重?他情愿此时的心是铁做的,也能少遭一分歉疚。
一抬眼,坐在床沿的小孩不动不闹地盯着他,眼珠黑得疹人。
穆澈再度轻叹,他这个老师,日后不好当了……
启程回京的消息传下去,钟季竦连念三声佛,就差过来给他的亲侯爷磕一个。
狄无广连夜打点手下马匹,容许腹伤未愈,穆澈怕车马颠簸不利,暂留他住下养伤。又拟将荣兰武场那六十人也留在昌黎,现下城内治安不稳,他们这些人虽顶不得战场良将,擅在暗伏谛听,多少有些用处。
粼贞裔从亲兵中调出五百人,准备明日护送使团,考虑到城中兵力紧张,穆澈全部退了回去。
入了夜,欢宁仍是白天的姿势坐在床边,像一座小木雕。吉祥听穆澈说过始末,心疼这孩子,蹲在他面前,戳戳他的手指,小心翼翼的:“欢宁,咱们躺下睡觉好不好?等天亮了,都会好的,我们不是坏人,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欢宁没什么反应。他其实有点累了,眼皮时不时耷拉着打架,可就是倔强地坐在那里不吭声。
吉祥没辙了,求助地看向穆澈。
穆澈明智地与床榻保持一定距离,免得哪下不注意又惹着这小哭包。
吉祥没奈何地看他,他也没奈何地看回去,别的他都在行,哄一般的孩子他也可以试试,可面对一个满心仇视他的小鬼,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敌不动我不动,两大一小就这么干耗着,跟熬鹰似的。
将近二更天,门外传出什么东西挠门的动静,吉祥举烛去看,便见一团白茸茸踞在门外,一龇牙,有那么几分和它小主人一样的虚势。
吉祥对“雪狮”这个名字有胆怯,现在看着像狗,谁知长大了有多吓人?下意识后退一步,小家立刻蹿进来,抖抖皮毛上的寒气,一跃攀上床帐,窝进欢宁怀里。
欢宁动动眼皮,方如解冻一般,沙哑地叫声“欢欢”,搂着它吧嗒吧嗒掉眼泪,也不出声。温暖的依靠在怀里,像能安心一般,不觉睡着了。
翌日清早,使团在郡主府外集聚完毕,荣弈王降阶相送。
清点人数时,才发觉颜不疑不见了,他形踪诡没,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也罢,颜坊主飘忽不定,勉强不得。”穆澈不甚意外,对身边的子昀状似玩笑道:“幸好昀兄没有不辞而别。”
穆湘昀淡笑:“不把你安全送到家,我不放心。”
二人玉冠润雅,鹤氅秀立,皆是一般无二的好颜色。洛诵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心想:若我站在后面,可能凭背影认出哪个是公子?
与子昀说完话的穆澈一转头,发现洛诵的目光,问他:“和容许说好了?”
洛诵回神道:“他自然想跟着公子回去,这会儿没闹出来,已经不容易了。”
说话功夫,蕙如铃儿两个小婢护着欢宁从府里出来,小世子头戴白绒帽,身上裹着雪白的毳衣,看上去像只严实的小粽子。
小粽子的表情不太好,一看就是刚又哭过。粼贞裔看着他的宝贝心肝儿,钝刀割肉一样疼。
他轻颤的掌心按在欢宁头顶,“见过你娘了?”
“见过了。”欢宁仿佛一夜之间长大许多,捏袖向粼贞裔行一大礼,“孩儿给爷爷灵前上了香,祝祷家人平安,也去拜别了娘亲……娘亲病着,爹爹要照顾好娘,自己也要保重,别惦记孩儿,孩儿会好好的。”
他抬起认真的小脸:“会好好长大。很快。”
粼贞裔强忍没有落泪,看着小人儿上了车舆,倔强地不再回头。他深压一口气,转身向穆澈深深一拜,“侯爷,拜托了。”
穆澈知他未尽之言,“王爷请放心,我必践诺。”
吉祥正在车厢中等,她今日穿的是来时那件白狐裘,看到欢宁爬上来,雪人儿似的两个人对视一眼,欢宁径先撇开头去。
他对吉祥的“背叛”还没有消气,找了个角落窝起来。故作无意地望她一眼,撇开头,过一会儿,又望她一眼,又撇开头。
吉祥发觉了他的小动作,讨好地递出手炉,“冷不冷,这个给你?”
话音才落,车帘被吹开一隙,又一个雪团子扑上了车来,直奔欢宁怀里。
“欢欢!”欢宁惊喜地叫了一声,亲昵地蹭蹭爱宠的脸,“你也舍不得我吗?”
看见这玩意儿,吉祥寒毛本能一凛,立刻挪动身子,找了个角落窝住。
小雪狮在新环境里很是振奋,呜嗷一声,一跃到小檀桌上,趾高气扬地睨视吉祥,车舆都随之震了一震。
吉祥警惕地盯着雪狮崽,心想兽便是兽,还没长大就有这么大威压……转而又觉不对,刚刚那样的震法,是整个大地都在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