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咯咯笑道:“真的假的?”
“秀秀,你添什么乱!”周容川实在听不下去,劝又劝不动,无奈之下只好令家人仔细看守门院,莫叫夫人出去。自己前去侯府请罪。
结果,他压根连大门也没进去,更别说见着侯爷的面。
接待他的人一张冰霜面孔,据阶俯视来人:“公子算准了大人会来,要我问一问,当初大人答应过什么,可还记得?”
周容川锁着眉宇仍有三分风度,伏袖诚恳道:“当初下官请求侯爷,使下官见妹妹一面,一叙别后寒温。侯爷说,不打扰她便是最好的心意。下官听明白了,答应侯爷将这件事一辈子烂在肚子里。可是我实不知……”
洛诵讯速打断他的借口,冷冷道:“你做到了吗?”
周容川欲言又止,放低声音问:“她还好吗……可有被为难?”
洛诵眉降霜意。
你是真的关心姑娘,还是只为自己良心过得去?就像少时,你明知她过着受欺的日子,碍于父母情面,也只是私底帮衬一二,不管这多余的善心会不会引来更多的嫉厌。
至于如今,你的好母亲把府里闹得一团糟,你也只是轻飘飘地来请个罪,上下嘴皮一碰,问一句无关痛痒的:她是否还好。
这样的便宜哥哥,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心疼。洛诵不耐烦地嘬嘬唇,两名府卫悄无声息地自后阻住周容川退路。
洛诵悄悄俯在周容川耳畔,淡漠的声音里,一丝诡谲的笑音一闪而逝。
“公子还说了,若周大人当真过意不去,有一个法子可以弥补。”
当晚,周容川不知所踪。
杨氏入狱,尚有她的宝贝儿子周转捞人,一旦周家的顶梁柱失踪,剩下两个没见识的女人又能怎么办?
周宅如何人仰马翻,吉祥自是不知,也不关心。她最关心大夫人的病势,却听说症状缠绵,反复几日仍未见愈。
心药不得,心病是医不好的。
吉祥望向镜中的自己,一双人见人赞的眼眸水止澜平。
她回想大夫人看她时恨不得剐了她的目光,回想那记落在穆澈脸上的巴掌,心道,原来我给他添了这样大的麻烦。
妆台上镇着一张素心蜡梅图,右下角斜逸一条光突突的花枝,那是因她闹着要小像没有完成的。
打眼看去,似一道落笔难收的伤疤。
这几日她吃照常吃,睡照常睡,惟有静不似好静,琏瑚瞧着心里发慌,就把茶具搬来想叫姑娘解闷。
吉祥记着师父的教诲,茶不是用来委屈的。且她心中并无委屈,只是空茫茫一片,时如灵台清明,时如坠入迷津。
琏瑚没有袍儿逗笑的招多,团着一张蹙蹙的脸:“姑娘心里有事就说出来,千万别闷坏了自己呀。”
“我不会闷坏自己的。”吉祥摇头,“我若这时候生了病,就真成罪人了。”
琏瑚听不懂,以为姑娘抱怨大公子不来瞧她,劝道:“姑娘放心,待大夫人身子好转了,大公子一定会过来的。”
吉祥又摇头,卸下了娇意的她镇静得宛似另一人。“这时候我不敢见他的。他也不会来。”
……
穆澈的确不至风度林。仄晚时匆匆回院里清洗一番,后又折返萱宁堂。
伯母不见他不打紧,但他要表明和解的意愿,假使伯母回转,第一时间便能见得到他。
途经彩石径,穆澈脚下略顿。
风灯的光晕打在暗索海云纹的袍底,纠缠出几分缱绻。
他似踌躇一番,还是绕去了花鹤翎圃,抬头望向小楼灯光,眉锋轻开,眼底益发深隽难明。
跟着的洛诵轻道:“公子不如去看看吧。”
因贪色气倒长辈,这样的名声无论大家小户,传出去都会被人指脊不齿。可洛诵清楚,祸端分明就与大公子和姑娘无关,这口黑锅,他瞧着都替二位委屈。
穆澈赏月般望着那灯光有一会儿,方收回视线,声如轻喟:“我不能去。去了她也不会见我。”
她并不是一味娇痴不解事的姑娘,正因为如此,穆澈才希望她此刻迷糊一些,让自己好过一些。
免让他咫尺在侧,糜费心神。
初冬时节的茶花凝霜涵露,穆澈伸手折下一枝,唇角浅吻,寄于夜下。
接连几日,萱宁堂的小厨房,都有洗手做羹汤的公子身影。
卫氏依旧不吃不见,反便宜了底下人,当作珍奇画而食之。
听闻卫氏抱恙,祢夫人亦过府探望。不期逢遇脸色黯哑的小侯爷,祢夫人过意不去:“那日看戏时,我顺嘴一说,只当你伯母是晓得的……假若怎么样,都是我的不是了。”
穆澈眼底虽有憔悴,风朗之神不改,“婶娘不要多心。以婶娘与吉祥的渊源,自不会存心害她。”
“澈儿……知道了?”祢夫人脸色微变。
当初若非晞老爷心慈,她这辈子都应在霄州守寡渡日,哪能有如今的风光。对晞家,她心存感激与歉疚,是以发现吉祥就是晞芙的女儿后,她的弥补之心不可谓不真。
小阳春宴之后,有关卓清侯藏护着一个心尖之宠的传闻屡屡不绝,祢夫人只当卫氏都知道,这才提了一嘴,私心是为探探卫氏是否接纳了那个孩子。
她心中本有一番考量:她的霜儿好相与,吉祥看着也非不让人的,手心手背都是肉,若有娥皇女英的可能,那便皆大欢喜了。
再不料会弄巧成拙,祢夫人怕穆澈多心,原情反而道不出口。
“吉祥……我从前亏欠了她,总想着好好弥补一番。”
“婶娘无需放在心上。”穆澈道:“往后我会照顾好她。”
“嗯,那便好……”从来有礼有节的晚辈,祢夫人忽然不敢看他的眼睛,满心搜罗着合适的话:“你伯母那儿我去说说,不会为难了那孩子的。”
“不敢烦劳婶娘惦记。”穆澈淡淡微笑,无暇清理的胡茬衬着一张聊有倦气的脸,与往常的温文不大相同,破出了落拓的羁扬。
他说:“我的亲事,我自己做得了主。”
……
许是祢夫人这一探真起了作用,半日后卫氏见了穆澈。
病妇人头上抹着素额带,脸上苍白尚未褪去,在雪焉的扶托下勉强靠上软枕。
淡然瞥了一眼侄儿和他手里的药碗,卫氏又把视线移开。
穆澈一副可怜见的,雪焉在旁跟着打圆场。
卫氏病中仍是理家人的气度,不理他百般殷勤,只叹息深重地问了一句:“她到底有什么好,值你如此放手不得?”
穆澈愣在低哑的质问中,继而垂低眉眼。
——她不需有多么好。
夭之桃之,颦之笑之,侧之辗之,倾之故之,如此寻常平易,于他足矣。
明知眼下不是与伯母剖心的好时机,穆澈只是沉默。
这副样子叫卫氏看得心烦,挥手又给轰了出去。
一至晚间,雪焉安顿了卫氏睡下,撂下纹绣帘帐,轻手轻脚地从里堂出来,便见一人坐在抱厦外的石矶子上发呆。
“地上不凉啊?”
极少见这个弟弟不修仪,雪焉不厚道地笑了一声,裹着披风倚在廊柱,目光随他偃望,夜空三两星子,聊赖着不晓人间底事。
穆澈喊了声“姐”,依旧抻腿坐在那里,侧脸幽俊,如暗中发光的琢玉。
雪焉低头,看不清他的表情,轻声问:“莫不是想三叔三婶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穆澈如她所愿弯了弯唇角,隔了一阵,点头承认:“是想的。”
“别责了自己。娘今日既已见你,就是有余地了,别看她平素要强,实则不是心硬的人。她的心结……”
雪焉道:“不在你。”
穆澈同时道:“不在我。”
随即他苦笑:“若要姐姐特意与我开解这些,我就真该死了。我情愿伯母心硬些,把那根刺……”
“良朝。”
雪焉轻轻截断他的话。一站一坐两个人同时望向一个方向,惟见一庭冷光,与更远处照不透的黑暗。
一个酒壶忽然抛进穆澈怀中。
穆澈眉心微动,目光和煦起来,头也不回地拧开喝了一口,“你怎知我想喝酒?”
清泠的声音自后及近:“这个时候,酒总比旁的东西好些吧。”
雪焉无声微笑,不再陪他们兄弟挨冻。哥俩儿便坐在石矶前,分尽一壶酒。
即使相对无言,穆澈依旧被酒气暖得不行。有好几次,他差点忍不住想抚一抚身边人的后脑勺,就像小时候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