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帅么……
打发还不够,还随口打发……
随口…………
第100章 临临风日 入我门庭,冠我姓氏
洛诵走在八月初,一路芍堇落尽,回来已近暮秋。
“我到了霄州先访周府,得知家主上京后,只留了几个看家的门房妇人,对当年之事皆不知底,又去了周大人原配夫人晞氏的母家。晞家原系绸商,后来落蔽,门庭也不复了。我寻到几个在晞家做过事的,比对其人之言,大体不错。”
寻人说来容易,想必也费了一番周折,穆澈点头,等着他说下去。
洛诵反而犹豫一刹,而后道出晞家旧事。
原来晞家与霄州另一大户靳氏为世交,膝下生养一双儿女,便为独子与靳家的千金定下娃娃亲。谁知晞少爷五岁上被拐子拐了去,苦寻不回,晞家夫妇痛心不已,后未有所出。
按当年的定约,该是靳小姐及笄后嫁入晞家,过继一子寡身渡日,但晞老爷于心不忍,子息不茂天之罪矣,何苦再耽误姑娘家青春?是以便做主取消了这桩姻亲。
穆澈已明其意,“那便是……”
洛诵道:“正是浔彰伯夫人。祢……靳小姐及笄后便举家搬离了霄州,几迁其居,最后到了京城。”
穆澈点头未语,洛诵接着道:“后来晞小姐嫁入了周家,数年无有所出。周大人接连纳进偏房,没一年得了一子,待发妻的情份越发寡淡。那时晞家生意折利,既不得女婿周转,且身后无承,几门叔伯趁机上门扰闹,就一败而亡了。”
穆澈眸色沉黯,“此后周夫人虽得女,想那位两府转运史也未必放进眼里了。”
洛诵低声答“是”。
“宠妾灭妻。”穆澈紧闭的嘴角闪过刀锋的冷意,抑压半晌,轻吐一息:“她……儿时过得苦不苦?”
洛诵轻声道:“听周家一个出府养老的仆妇说,先时尚可,不过独拨一院,草木冷清些。后来夫人病逝,伺候的丫环粗使陆续撤去,只留一个老嬷嬷照顾幼童。”
“是什么病,可有医士案诊开方?做主调人的是周容川生母?周叡当时可曾过问?”
一连几个问题,逼得洛诵怔愕无言,回过神道:“时过许久,这些细处……”
穆澈轻摆手,神色温疲下来,“她十岁时出了什么事?”
提及此事,洛诵神情峻沉,“据那媪人说,五年前姑娘突然离家,全无什么征兆,是有一日偷当簪环雇了一辆车,说要去京城。
“究竟是孩子行事,没待出城,就被截了回去。周父得知大怒,不知如何处置的,只知第二日晚上,姑娘被带到了周家祠堂。”
明知是旧事,穆澈扣在椅座的长指收紧,浅沙的嗓音听着有些凉:“之后如何?”
明知是旧事,洛诵犹有不忍说,辨了辨公子的神色,缓声道:“那老媪未曾亲见,是后来听下头人嚼舌,有人远远看见,那晚烛映雕门,有杖影落,有人听见家主怒问‘错没错’,连问数声,没有回应——公子别急,我听着不像,暗访到从前周氏族里掌宗牒的一个老录事,他说……”
“说。”
那天夜里,老录事是将歇时被急唤去的,以为出了大事,忙忙赶到祠堂。
魅魅灯影中,他只看见一个半人高的小姑娘,正与家君三击掌,口言断绝父女恩义。
这位长年住在偏院,不受宠爱也不怎么露面的嫡小姐,老录事多少听说过。只是家君官声得显,许多话族老们说不得,说了人家也听不得,于内阃的公与不公,最省事的莫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录事初初还以为自己睡迷了做梦,要么就是小姑娘疯了心——他从没见过这样冷静果决的孩子,仰着快要折断的脖子,一掌脆似一掌,一声高似一声:生身亡魄,不复姓周!
那张细瘦的脸蛋上没有泪痕,声音却渗了血似的,听得老录事浑身寒毛直竖。
当时他真怕神情阴骘到极点的家君,伸手打坏了小姐。
周叡没有动手,三掌过后,他眼里的痛恨、震惊、厌弃、怜悯种种种种,汇成三尺冰棱,寒得录事接过牒谱时生生打了个哆嗦。
他听家君冷冷道:“这畜牲铁心自剔宗籍,不快成全了她!”
录事茫然心说:从古至今从南至北地打听,谁家出过这等奇闻?若是不肖逆子也罢,又是这么着一个文弱弱的小姐。她才活了几年,知道什么生死魂魄?那些因家贫被贱卖的小儿小女,想姓她这个周还姓不上,她竟还不要?
可是,经年受庶母庶妹欺苛,如今积重难忍,难道能算做错了吗?可是,悖逆人伦,弃绝生父,难道还不是错吗?
录事深知这一笔钩下,一条命途将被改写,然而在家君的逼视下,他别无选择。
朱墨如伤,一钩千斤。
录事抬起头,恍见小姐偏转的目光,仿佛从叠叠乌云后探出的嫩月,如许脆弱,又如许明华。
“她原来,担心的是这个……” 穆澈掩卷般一声叹息。
洛诵还有些零故碎闻未说,穆澈已不在意,闷闷问:“她有小字无有?”
冷峻的少年热了面皮,垂目:“洛诵僭越。”取笔写下两字。
穆澈看着,伸手在笺上轻抚,似弯了弯唇角,终究不见笑意。
“此事自此为止,一个字不要再提,你去吧。”
“公子,恕我多嘴……”有句话洛诵反复思量了一路,鲠在喉咙,不吐不快。
“姑娘从前受了许多委屈不假,要紧的更是今后。公子虽不在意,但若姑娘有出身,又有一个翰林的哥哥,大夫人那儿总好说一些,以后……”
“难为你也会多嘴了。”
穆澈漫隐了后话,透过窗扉的目光氲渺弗涯,似要凝成一只振羽的青鸾,飞去寻找多年前那一方小院,一片孤影。
本应临临风日,却活得临渊履薄。
“她连宗籍都不要,一字不愿再提,是伤透了心。没有母家如何,没有身份又如何?入我门庭,冠我姓氏,谁敢屈没她半分!”
秋朝暖衾绵懒勾人,吉祥昨晚不知翻茶书到几时,清晨懒起,翻身拥到一个温暖的身子,就势挨进怀里蹭了一蹭。
梦中对方的气息如此真实,连洵淡墨香也无二致。吉祥舍不得睁眼,又满足地憩了小半时辰。
直至腮边轻痒,仿佛透窗而来的阳光亲吻颊绒,迷蒙又想,纱橱中何来阳光?伸手去拭,才觉手中似抓着一截单袖。
吉祥饧开眼,一人盈盈相对,与她一样身罩雪青中衣,与她一样散发在枕上。
“良朝?”
她试探唤他,眼里全是初醒的无辜。从他怀里抽出胳膊,摸摸他的鬓,捏捏他的脸,甚至探了探他的鼻息,“不是梦?”
穆澈早掌不住笑了,埋头在香柔的颈窝发颤,嗓音低醇:“什么好梦,与我说说,难不成你每日尽做这样的梦?”
吉祥彻底清醒,未及欢喜,入眼帘帐上挂的如意荷包,转瞬怔住。
不绣平安不言富贵,银绡缠苔丝绣成兰草虫履,是独属霄州的织纹与图案。
她以为早已遗忘,却一眼便记起,是出自她的……家乡。
“临儿。”耳畔的温柔像极幻觉,和家乡一样使她陌生。
她微微颤起来,护在身外的人紧紧搂住他,“我早说过了啊,在我身边,什么都不必怕的。”
“你,都知道了?”吉祥的脸白了一层,急于挣开溺住她的怀抱。
齿印却隔着中衣不轻不重噬在她肩上,吉祥浓睫轻颤,终于静从地陷入更深。
“不厌我吗?”吉祥空空地睁着眼,双瞳无尽黑寂。
“冷落我这样久,只为这些不相干?”穆澈长薄而叹,“吉祥,我不厌你,我心疼你啊。”
“我的名字……是我母亲取的。”
“临儿。”
“嗯。”吉祥闭闭眼,好多年没有听人唤她的名儿了。
母亲的声音,她是从不曾记得;周嬷嬷执意地叫她大小姐,好像如此便能唤回些什么;那个人……一年中偶或见到几面,从不叫她,只是漠然带些嫌弃地看看她,似嫌她不会像妹妹那样甜甜地喊声爹爹,扑进他怀里撒娇……
至于余人,都以为她缄默的名字一同她缄默的人,是不足挂齿了,她也不愿他们沾齿,落一个干净。
她轻扁着嘴角,紧盯帐顶的荷包,寻见叶片下一只栖虫,好想伸出手将它捏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