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尼姑姐姐们发现我正站在厨房外时,表情都不免有些尴尬,她们赶忙送了送菜的阿姨出寺庙。我来拿烧开的水,一不小心摸到了滚烫的水壶面,就这么硬生生烫地掉了眼泪。
婚期的前一晚,我在偏厅见到了他。他卷了包裹带在身上,一身粗布衣裳,就好像当初在万佛寺生活时一样,我恍然看见了他的身影与当初背我下山时重合。末了还是垂眼,掀开了我的僧帽,露出光洁的头。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却异常平静,将排练了许久的话说出:“施主自重,我已皈依佛门,不再贪恋世间红尘,也绝对不会离开万佛寺。”
忽然肩膀被抓的很紧,我被迫地抬起眼看他,看他悲痛的泪浸湿那颗泪痣,看他咬牙切齿地逼问我:“你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要这样?”
我望着他,有些恍惚。
他不知道,他今天一旦踏出了城门,就会被万箭穿身。他是皇帝收服朱家的筹码,要么给人,要么给交代。
昨天晚上,那个太监就是这样,极尽残忍地对我下最后通牒。
跟他一起死倒没什么,但我一想到他会满身鲜血,再也睁不开那双漂亮眼睛,就窒息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于是我剃光了头发,将自己锁在了万佛寺,也以我为牢,困住他。
我用力试图掰开他的手,但他抓的太紧:“王爷明日大婚,还是早些歇息的好。”
终于松开桎梏,我的心也突然地不知道掉到身体里哪个地方去了,空落落的。
我没再犹豫,转身出了偏厅。
我在床边坐了一夜,直到看着天光熹微,我走出寺门,在六百级阶梯前,等着他迎亲的队伍经过。
我想,这辈子嫁不了他,哪怕远远看一眼他着大红衣冠做新郎官的样子也好。模糊着,我见到了长长的队伍,满目都是红色。离得太远了,看不真切,我脑海里便幻想出他一身喜服的样子,骑着骏马,意气风发地朝我笑。想着想着,眼泪又这么一直掉一直掉。
敲锣打鼓,唢呐炮竹,一片喜气洋洋。
有很多喝彩,喧闹着越来越远,直至我再也听不见,一切尘埃落定,再无回头路可走。
☆、第 7 章
后面三年,我没再听说过有关李怀洧的任何事,他像个平常人一样生活着,偶尔来万佛寺给他母亲的牌位上香。我从来都用各种理由避开与他见面,他或许知趣,或许已经忘了我,反正是没强求我去见他。
我不能见他,一见他,很多事情就会变得无法控制。
只是有一天,他上完香,迟迟不走,似乎等着躲在暗处的我现身。又是沉默的对峙,仍是他先败下阵来,往旁边的桌子上放了什么东西,离开了。我把包裹捡起,带了回房,没来得及打开,下午还有一场法会要主持。
晚上回到房间时,蓦然的心悸,没着没落的,那股空虚又排山倒海地像我涌来。没有一次如此强势,我直接跌坐在门后。不安的预感强烈,扶着门边起身,我艰难地坐在椅子上,平复着呼吸,抬眼看到桌上那个包裹。抖着手打开它。
里面有一包酥糕,小时候我总缠着他给我买。还是从前的味道,嚼着酥糕,我就有些出神,那个深刻得进骨子里的夏天又在我眼前,那时的勇敢无畏,那时空气里的温度,那时的蝉鸣,真真切切的逼近我,它要我把几年来的逃避,几年来的思念,无所遁形地拖到阳光底下,一遍遍地鞭笞我。
他总是有这样的本事,每每摊上他,我就要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我看到底下压着一封信,但我不敢打开它。我们如今已成定局,再爱或是怨,都已经没有结果了。
但我根本想不到,第二天,市井里的流言飞窜,他们说昨晚在宫里举行的宴会有刺客,淮安王以身救驾,不幸薨逝。
这流言初初入耳时,我只生气,气这谣言来的毫无缘由,还传得如此猖狂,真真是不把皇威放在眼里!
过一会,就是无边无际紧张,那种吞噬掉整个人的空虚畏惧又涌上心头,我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崩成一条线,再经不起任何撩拨。那种吊在半空的感觉一直维持到晚间,皇宫里有人来了。
我不安的预感放大到极致,站在前厅门口的脚,似是被钉住。
我不敢进去。
“进来吧。”
不是太监阴柔的声音,是浑厚男性的声音,自带上位者骨子里沉沉的威严。
我躲不了,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站定行礼,强装着镇定。
“十五弟死了。”
“他以身殉国,最后跟我提的要求,是你无虞至终。”
短短两句话,过了好久才从耳朵里进到脑子里。我理解了的一刹那,没站稳,径直地摔了下去。
怎么可能,我昨天才见过那么活生生的人就在我眼前,今天就这么突然没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一下脱了力,控制不住地瘫倒,像个瓷瓶,无声的碎裂遍布全身。张开了口喉咙却梗着连声音都发不出。
“你困他,他换你。我的确动容,但事已至此。也许,命数如此。”
他语气不咸不淡的说着,跟被悲愤烧着的我如隔天地两端。
真正是冷血无情的上位者,就好像当初逼迫的人不是他。明明步步算计,现在还要假惺惺地说他同情,他又有什么资格同情!
我抬泪水泛滥的眼,模糊又疯狂地瞪他:“那你的纯晖皇后呢?也是你的命数吧?”
当今天下无人不晓,一年前纯晖皇后因病殡天,皇帝辍朝七日,自那时起纯晖皇后的一切皆为 皇帝的逆鳞,稍触即大怒。
他的脸色显而易见的变沉,风雨欲来。我竟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他最好现在就下令把我杀了。我带着如此绝望的心情,愤恨到极致地盯着他。
但最后,他只是怒气冲冲地甩袖而去。
于是只剩我一个人倒在冰凉的青石地板上,紧紧的抱住自己,终于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第 8 章
三日后,李怀洧风光下葬。
一生无子,他最后在柜子里还放着签了字的和离书。朱家很满意他的做法,把女儿领走了。
许是怜悯,许是补偿,李怀洧被追加封号,牌位放在了万佛寺里。他在万佛寺长大,又一身轻松地埋进了这片土地里。
他下葬的那天我没去守,我坐在房间里,一遍遍地看那封他留下的唯一一封,最后一封信。
昙华: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估计已经躺在后山那片地底下了。以后,我就能长长久久地陪着你,再也不分开了。很多次做梦,梦见小的时候总爱惹你,要不是揪你小辫子,就是抢你的酥糕,现在想起来,那真的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你现在肯定又哭了,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的,以后我可不能哄你了,所以别哭了好吗?
作为皇子,我从小就见过太多肮脏了,幸好来到万佛寺,遇见你,我才能做一回真正的越洧。皇帝的确很狠,但如此算计,到最后不过也是一个可怜人,你不要去怨,去恨,我希望你一直干干净净地笑着。我的心至始至终没有变过,它一直属于你一个人。
皇室中人,大多没有什么圆满下场,我甚至庆幸,我的死能换你的后半生安稳,像是一切都有轮回,当初是你困住我,现在换我来困住你,你就勉强一点,被我困住吧。
越洧
纸页已经湿的了一片,晕开了一小片字迹,我小心地将它收起来,去了埋着他的那片后山。
林间一如十几年间前那般青翠,看着那座高高的土堆,我笑着掉泪,轻轻对他说:
“越洧,你自由了。”
“我爱你。”
☆、第 9 章
活命,这是在皇宫里必须要学会的第一课。
我不算很聪明,资质平平,我的母亲也不算很受宠,大概是十几个皇子里最平凡的一个。即便如此,母妃还是要警惕我吃的饭食,小心我身边的仆从。我有时候不明白,为什么母妃要这么小 心翼翼地,苛刻到如此可怕的地步。
我不解地问,母妃只是揉揉我的脑袋,再紧紧地抱着我。
七岁那年,我落水,差一点死在御花园湖底,一起玩的伙伴不知去向何处,周围的仆从侍卫也都全部消失不见,我在幽暗的水底越陷越深时,第一次有些明白,为什么母妃要一直如此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