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碑上的字也才刻上去不久。
罗长安。
一个花白了头发的老者站在院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石碑,又看了一眼……那立着墓碑的新坟边上的空位,叹了口气。
“师父!”察觉到有人靠近的柏云舒从木屋里几步走出来,头发有些凌乱眼眶通红,眼底泛着青黑身上是浓郁的药味,向来并不会有太多表情的脸上露出几近绝望的焦急。她几步过去,什么都顾不得了一把拉住了老者,也就是血衣教太上长老的手臂:“师父您终于来了!快……你快来看看他……是我无能是我学艺不精,我没有办法了!”
太上长老没有说话,跟着柏云舒几步踏入木屋内。
躺在床榻上的人脸色苍白如纸,胸口的起伏微弱到几乎要被忽略。
他走过去,却没有先去捉常棣的手腕探脉,而先伸手摸上了常棣的心口。
“……立了坟立了碑后他就吐了血倒下了,时昏时醒,师父你给的要都吃了可好像没有用……”柏云舒已经彻底失了分寸,说着话的时候嘴唇都在发抖。
“……前辈……”
床榻上的人若有所觉地艰难睁开眼睛,待看到紧皱眉头的太上长老,却像是终于放松下来露出了一点儿笑意。
“平哥哥!”柏云舒见常棣醒来分外惊喜,紧紧盯着他的脸:“师父来了,不会有事的……你会好起来的……”
她不知道是在安慰常棣,还是在安慰自己。
事实上在常棣安葬了穆长戈,吐了血倒下之后,每日十几次给他把脉的柏云舒最清楚……
那口血也许已经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儿,艰难维系着的生机。
常棣看了一眼太上长老,在对方颇为慨叹地闭眼点了点头之后,看向柏云舒:“……云舒……会……好起来的……”
柏云舒本能地感觉不太对:“平哥哥?”
“……前辈……既然成熟了……开始吧……”
柏云舒骤然失去意识前,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常棣的最后一句话。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窗外天光已经大亮,阳光明媚。
柏云舒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四处打量,发现这还是离早就被毁的罗家老宅不算远的山谷木屋,只是不知……她睡了多久。
柏云舒说不上此刻心头涌起的异样而又生疼的感觉是什么,这时也不敢深想,匆忙从床上跳下来,冲出了房间。
还没等她冲进那间原本是常棣呆着的木屋,她就一眼看到了……
木屋对面,小院之外的空地上,并排的两座坟茔。
多了一个。
也许是阳光太过刺目,她有些看不清多出来的那座坟的墓碑上,刻着什么字。
院中不只是她一个人,木屋之外还站着一个人。
她的师父太上长老。
老人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不少,看着眼前怔怔地一动不敢动的唯一的徒弟,叹了口气:
“丫头……”
“……师父,他人呢?”柏云舒的嗓音干涩得厉害:“师父亲自出马……一定好了是么?我……我去看看……”
“丫头!”太上长老拉住了柏云舒,而这时候柏云舒却没有心力注意到,自己手上常年戴着的那副银色天蚕丝手套被摘了下来。
“……不……不便打扰?他……在休息?好……好,那我……”
“丫头。”太上长老看着眼神甚至有些呆滞下来的柏云舒,又叹了口气,却还是说了实话:“三年前,小子弄到了一株血蚕蛊,特地……去找我。”
柏云舒瞪大了眼睛,脸色白得骇人。
“我的那些古籍,丫头你也看过的,你该知道,以身怀剧毒,却又内息充沛之人的心头血喂养三年,成熟的血蚕蛊……”太上长老看着摇摇欲坠的柏云舒:“可解你周身数年浸染,交错平衡之下以无寻常之法可解的毒。令你能享常人之寿,身体发肤不再沁毒,变回……一个普通自由的姑娘。”
“……什……什么……意思……”
太上长老此刻也觉眼前酸涩,叹了口气低下头:“血蚕蛊娇贵得很,身中剧毒却三年之内尚不至死的人也许不难找,可这种情形之下同样内息深厚充沛的却是难寻。更何况……三年养在心头,日日噬心之痛不是常人能受得住的。任何一条不成,蛊就养不活。所以……三年前小子找到我,让我帮忙,把血蚕蛊种在了……”
“不可能!”柏云舒声音尖利地打断了自己师父未说完的话,瞪大的眼底一片通红的血丝:“你骗我……师父你骗我……不可能,不可能!”
“丫头……”
柏云舒已经再听不进太上长老的话,跌跌撞撞地从木屋前的台阶上走下来,一个不稳摔倒在地,却在下一刻反应过来什么一样,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头,狠狠地往自己的手心划去——
鲜红的血汩汩流淌,滴落在地面上,溅起一个又一个血花。
柏云舒像是不知道疼一样,一下一下狠狠地划开伤口,捏着手拼命地将从伤口流出来的血,浇在地面上生着的杂草之上。
眼看着那几乎被血浇透了的野草,没有半点枯萎变色的痕迹,仍旧显出一种几乎算是昂扬的生机的时候……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崩溃地哭出了声:
“不可能!不可能!为什么会这样……”她想起什么似的丢开了染满鲜血的石块,双手撑着地面踉踉跄跄地起身,仓皇地在不大的院落木屋之内四处寻找着:“平哥哥!平哥哥!你出来……你别吓我!我不信……你出来!你出来啊!我害怕……我真的害怕了……你出来……别躲了……”
“丫头……”
“别丢下我……我只有你……我只有你……我不要什么长寿什么自由……你出来!我只有你了……别丢下我……带我一起……”
愿望
郭林再见到曾在边军大营见过的柏云舒,已经是半年之后。
或者说不是他见柏云舒,而是得知了他正在找他们的消息之后,柏云舒来见他。
郭林是在找常棣和柏云舒,虽然只等来了柏云舒。
“柏姑娘,好久不见。”
柏云舒比起先前郭林见过的时候,瘦削了不少,倒还是那副熟悉的打扮。
一身青色劲装,长发编成长鞭垂在肩上,发尾系着一个发不出声音的银色铃铛。倒是……原来一直戴着的那副银色的手套不见了,露出来的,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苍白的掌心和手腕上,还带着几道狰狞的疤。
“如果你找我,是要说罗家平反了的消息的话,我已经知道了。”
不久之前,景国皇帝李泓在表彰了先前与骁国的战事之中颇有贡献的景国江湖势力的同时,也下旨为二十多年前的罗盟主一家平反,称当年诸事皆是已被判为逆贼的已故宁亲王勾结骁国的构陷。
毫不意外,李泓只提了朝廷的失察,却只字不提先帝在当年大案之中的角色。
如今的柏云舒已经明白,也许当年的宁亲王并不是罪魁祸首,但在那时的事里也并不真的无辜。
大概,也不算冤枉了他。
宁亲王一系,被彻底从皇室除名,父子二人迁出皇家陵园。
当年的罗家庄被重建,立起了罗家的祠堂,连同当年据说跟随夭折的罗盟主的一对双生儿子,也在罗家庄故地的祠堂内立起了受人香火的牌位。
柏云舒早些日子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她特地赶回,还曾去过一次罗家新建起来的祠堂上过香。
而后将这件事写了下来,在离重建的祠堂不远的山谷里,真正的罗家兄弟二人埋骨之地,在墓碑之前烧给他们看。
也是因为特地为此回来,碰到了血衣教的老人,得到了曾经穆长戈的副将郭林找她和常棣的消息。
常棣之死,至今,血衣教上下只有她的师父太上长老知道。
大概,现任教主蜃也猜到了。
郭林在见柏云舒自己前来时,也说不上是不是心中有些失望。
郭林是见过常棣的真容的。
就算知道穆长戈已死,就算知道两人长得再如何一样,常棣也毕竟不是穆长戈。
但郭林还是难免升起了一点儿,哪怕再看一眼那张脸也好的念想。
郭林收拾了心情,叹了口气,拿起一旁的一个锦盒放在桌面上,朝柏云舒推了过去:“我是……受人之托,想把这个交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