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萝的话中间停顿了一下,有一个词并没有说出口。
愧疚。
李湉是李泓的妹妹,十几年来一直是他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妹妹,而这短短一段时日的变故之后,即便是藤萝也看得出,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即使不会因为李湉而改变心意,但他是的的确确在心疼自己的妹妹,也在为给妹妹带来这样的伤害而感到愧疚的。
藤萝坚信,在这种情况之下,皇帝李泓会比过去更加重视李湉,更加不会让她受委屈。
所以,至少在这个时候,藤萝坚定地认为,李湉不可能会去骁国和亲。
青萝在听了藤萝的话后气息平缓了一些,也忍不住跟着点头附和。
倒是李湉本人……
她的手摩挲着藤萝刚放过来的热茶,指尖无意识地滑过杯盏之上的纹路,眼光有些飘远:“……可是……能换来至少三十年的太平……”
“殿下!”藤萝的声音都忍不住高了几分:“殿下您不要乱想,两国之间……哪有那么简单呢?保境安民,打下太平,这是将军们要做的该做的,没道理以一个女子去换取。”
“……我若换了……是不是就不用……将军们了。”
“殿下!”这下连青萝都急了:“您在什么呀?咱们可不能那么想的!”
李湉却是有些恍惚地笑了一下,声音轻飘飘地:“要是真的能……三十年不起战事,可以少死多少年轻的将士,而……被困在战场上的将军……是不是也可以自由了?”
“殿下!您……”
“没事,我……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藤萝看着李湉,并没有跟相信了李湉“随口一说”的青萝一样松了一口气,仍旧将眉头皱得死紧:“……殿下您不要多想,与骁国使团会谈交流都是前朝的事。”
李湉闻言侧过头看了藤萝一眼,慢慢地点了点头:“藤萝说得对,其实这些……都不是我能做主的。”
藤萝顿了一下,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
青萝看了看藤萝又看了看李湉,虽然有些不明白,但不妨碍她感受到此刻屋内格外压抑的气氛。
于是青萝开口提议:“殿下,您也好些日子没出去逛逛了,青萝回来的路上经过御花园,虽然快要入冬但还有几种菊花还开着呢!青萝见识少不认得,要不……殿下您去瞧瞧,然后来教青萝?”
李湉抬头看向青萝,在对方极为“真诚”的目光之下,慢慢点了点头。
青萝高兴地笑起来,还得了一旁的藤萝姐姐一个赞赏的笑。
只是很快,青萝就对自己这个决定万分后悔起来。
动静那样大的骁国使团的消息,后宫之中当然不仅是青萝能够听到。
而在御花园内,竟然这么“巧合”地让难得此时来逛的李湉听到了,几个碎嘴宫女和内侍嚼舌根的话。
“你们说陛下会让长公主和亲,嫁给那个骁国的愉亲王么?”
“我听说啊长公主因为穆将军的事已经触怒了陛下,不复往日恩宠了,你没看这些日子长公主根本见不到陛下,陛下也不去探望长公主么?”
“我听说的是……这穆大将军去了之后陛下要……这穆将军还不如其父的影响,正好趁此机会……穆将军那儿一倒,也就用不上再用什么婚约蒙蔽一番了,那长公主可不就没……没那么重要了么。”
“对对,我听说陛下有让人在京中看地看宅,估摸是要建公主府把长公主从宫里赶……咳,搬出去。”
“圣眷不再,就算是长公主也不过是一介女流,若真能让边关太平三十年,不说别的,咱们这国库总算能富裕些,陛下前几年提过的那些个事也就有钱能办了。”
“可不是,为了跟骁国打仗咱们也是……那词儿叫什么,穷兵黩武,对,穷兵黩武这么多年,这军中的人都越来越不听话了。若是不用打仗了……”
“所以啊,我看啊陛下一定会把长公主嫁过去的。”
“就是,我也觉得……唉,长公主真可怜。”
……
听过这些,青萝气得比先前去跟李湉报信的时候还狠,脸色气得都有些发青,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满的都是怒火。
而另一边的藤萝虽然也气狠了,却比青萝更沉稳一些,第一时间去看的是此时李湉的反应。
而李湉……
李湉微微皱着眉,却没有什么怒意,反倒透出几分担忧的深思。
“殿下?”
回过神来的李湉,抬手拦住了撸起袖子就打算朝着不远处假山树丛后面正说着的几人冲过去的青萝,转头对藤萝道:“藤萝,叫人来把这几个人按住,给皇嫂送去。”
即便是李湉,此时也能明白这几个人的怪异之处。
尤其是在上京城动乱的那一夜过后,皇宫之内大清理过一次后还有这样“胆量”的,必不是普通的身份。
看来是上次清理没有清完的钉子。
……
李湉的猜测没有错,而她不知道的是,上一次没有完全清理干净的不只是后宫,还有前朝。
“啪”地一声瓷器狠狠掼下的脆响,伴随着“噗通”“噗通”的下跪的声音。
一向平静泰然的年轻帝王,登基几年来第一次这样失态。
他完全不掩饰自己的愤怒甚至痛恨,将手边的茶盏狠狠地朝着底下片刻之前还在慷慨陈词的御使丢过去。
“来人!”
殿外的护卫应声进来,根本不敢抬头去看明显气得狠了的皇帝李泓。
“这几个给朕拖下去!押入天牢!”
“陛下!”被侍卫上前架住往外拖的翰林眼含热泪义正言辞:“臣所言皆是为了景国社稷,请陛下三思啊!”
“陛下三思!社稷为先,大义为先啊陛下!”
“陛下!”
“滚——”
等几个人被侍卫全部拖下去,在场其他官员也不敢多呆很快退下,殿内只剩下李泓和几个伺候的内侍。
王志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李泓,挥手让其他伺候的人赶紧也离开。
靠坐在椅子上的李泓胸口剧烈起伏着,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静下来。
今日,是李泓召朝上大臣商讨与骁国使团有关的事的。
但在李泓才开口称景国断然不会接受骁国所言的和亲一事的时候,底下的大臣竟跳出来好几个……
“边关连年征战劳民伤财,国库也多年空虚致许多政令难以推行,若能了结战事,哪怕只有三十年景国也能借此安稳发展。”
“景国与骁国连年对峙国力有损,近年来已有许多边境小国蠢蠢欲动,若能与骁国暂时言和维系太平,景国就能有足够能力震慑乃至收服这些小国,开疆扩土。”
“骁国国君亲笔写下国书以示重视,这桩婚事正是两国关系缓和的重要契机。”
“骁国愉亲王正值壮年,尚未娶正妃,身份尊贵,足以匹配长公主的身份,嫁过去便也是王妃之尊,又有母国撑腰,日子定会顺遂安乐,如此看来愉亲王也是难得的良配……”
……
这些话,听得李泓,几乎想让他们血溅当场。
他想。
他知道当日李演在离开牢狱之前,跟他笑着说的那份“大礼”是什么了。
骁国的使团还只是一部分,另一部分……
就是这些上次未能清剿的藏得更深更隐蔽的人,在这个时候说出的这些煽动人心的冠冕堂皇的话。
“诅咒”
当李泓在暗卫的操作之下,避开众人耳目微服来到李演圈禁的宁郡王府的时候,宁郡王府的主人已经在自己的院子里摆起了酒菜,正自斟自酌,看起来十分自在。
已经快要入冬,天气寒凉,李泓走进来的时候,院中桌上的菜肴已经凉透,几道菜色之上甚至浮着一层结成块状的白色油脂,让人全无胃口。
由此得见,李演该是等了很久了。
他知道李泓会来。
桌子后边半靠在宽敞的软椅里面的李演眯着眼睛,脸色因为饮酒微微有些泛红。等瞧见被他打发了所有伺候人的院子里多出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李演笑了起来,朝着正朝自己走过来的李泓抬手举了举手中捏着的酒盅,很是不见外地道:
“看来臣的那份大礼,堂弟你也不是那么喜欢……还以为你会再早些来的。”
若说原本还只是李泓把握十足的猜测,那么此刻李演看到李泓的这第一句话,就确确实实地肯定了李泓的猜测,承认了今日的这份局面是李演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