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景(44)

镇国将军府内,只剩下女主人陆雪梧,仍守在灵前的穆长戈,以及还没有离开的李湉。

陆雪梧在目送走了其他人后独自回了后院,尚未离开的李湉想到穆长戈一整日水米未进,思索片刻去了厨房。

李湉对于镇国将军府的一切都很是熟悉,过去这些年除了是她家的皇宫,她最经常来的地方就是镇国将军府,不论当时穆长戈在或不在。此时往镇国将军府的厨房去,也不需要其他人引路带领。

只是……

耳边两声轻响,不久之前才遭遇过生死危机的李湉心神一紧,下一刻便发现走在自己两侧的藤萝青萝突然不动弹了。

心跳得极快的李湉猛地回过头——

不远处的长廊尽头,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暗色衣裳,在长廊的尽头抱臂看着她的年轻女子。

在这个时候,这样出现,一出现就定住了她的两个贴身侍女,这人不论如何看如何想都十分危险。

这年轻女子的脸色算不得好,即便在只点了几盏白色灯笼仍算得上是昏暗的夜色之下,她的脸色仍旧显得有些不太健康的苍白。但她的眉眼生得很好,纤巧之余透出一种本该柔美的清秀。

本该。

但是因为这女子极深极黑,夜幕之中仍显令人心惊的瞳色,连同她脸上极冷淡的神色,反而有种让人不由有些瑟缩的冷漠寒意。

李湉是从未见过这张脸的,但是在被这女子气势所慑有些胆怯的同时,她又不由得产生一种别样的熟悉感。

直到……

李湉壮着胆子没有躲闪呼喊求助,而是细细地打量观察对面不知为何也暂时没有动作的陌生女子。

昏暗的夜幕灯光之下,李湉看到了那人发辫之上系着的,映出了一点灯笼透过微光的小东西。

那是一个小巧的银色铃铛。

尽管因为这突然出现的女子只是站在那里一时没有动弹,李湉并没有能够知道那铃铛晃动的时候是不是会有声音,她也还是猜出了眼前这个分明样貌陌生从未见过,却又让她觉得熟悉的神秘女子是谁。

“铃……铃铛……姐姐?”

尽管心里已经差不多算是确认,但李湉问得还是小心翼翼。

因为她敏锐地察觉到,比起上一次,即使拼着自己受伤也要救下她保护她的时候,如今站在她面前的铃铛姐姐的情绪复杂了许多。

有些……并不是那么善意。

灵堂

曾经救过李湉一命的“铃铛姐姐”虽然看起来不如当初那么“善意”,但她的确没有伤害李湉。

只是在李湉身上轻点了两下,把不能说也不能动,连呼吸都不知怎么轻到几乎察觉不到的李湉带着,来到人被清理过一回,现在内外都显得空档的灵堂之外。

李湉知道穆长戈在灵堂里面,他已经在里面跪了一整天。

穆夫人陆雪梧不在,灵堂外面没有让人守着伺候,本来这个时候,应该只有穆长戈自己在里面的。

但是李湉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是个年轻男人,声音跟穆长戈有一点像,但似乎更低沉一些,也带点淡淡的沙哑,不如她最熟悉的穆长戈的声音那样清亮。

这个陌生人的话,一开始,李湉是听不懂的。

“……如果你怨恨我,我可以理解。十九年养育之恩,不管怎么样,至少他对你很不错。”背对门边,站在一身麻衣跪在棺木前的常棣声音并不高:“如果不是我的出现,他不会为了遮掩别人而主动求死。”

听到常棣这么说,跪在灵前的穆长戈颤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有些苍白的手背上迸出青筋,只是他又很快松开了自己的手掌,仿佛慢慢放松了下来。

他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一直关注他的常棣轻而易举地就察觉到他方才不过片刻的异常。

常棣丝毫不意外:“你也看出来了。”

穆长戈还是没有说话。

“他太急了,越是害怕地想要遮掩地仓促行动,反倒越露了痕迹。”常棣仍旧很平静:“叱咤沙场的将领毕竟不是阴谋诡计的小人,在这些事上,心太粗了。”

“……他从来都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不想,也不屑于用那些鬼蜮伎俩。”穆长戈开口说出今日的第一句话,但声音却早失了往日的清亮,干涩喑哑,如砂砾一般:“他一直是这么做的,也是如此……教导我的。”

“……所以你不信。”

“是,我不信。”

“的确,我也不信。”常棣并没有因为穆长戈如此坚定地说自己相信一个亲口承认,害了他们罗家全族的人而生出什么气怒的情绪,他只是静默了一下,而后尽可能在不带上情绪的情况下理智地回答:“难以解释的漏洞太多了。”

穆长戈微微低着头。

“不过……”常棣深深地看了一眼眼前的棺木,眯了眯眼睛:“他知道真相,却包庇了算计一切的罪魁祸首,并且……在被我找到之后,宁死也要把灭了罗家满门的仇人藏下去,阻止我知道真相为罗家报仇。”

穆长戈抿了抿嘴,身体绷得很紧。

他没有办法反驳。

就算穆恒开口承认所有罪过,想要将一切揽在身上,但是不管穆长戈还是常棣都没有相信。如果说穆长戈还有一部分是因为穆恒多年的教导不能也不愿相信父亲是那样的小人的话,常棣却从头到尾都是出自冷静的分析推断。

跟骤然听说了许多惊人消息,一时间无法完全消化,甚至还是在穆恒死后陆雪梧亲口承认他是穆恒抱回来的孩子才终于接受自己身世的穆长戈不同,对于这些事常棣放在心上十几年,也明里暗里调查琢磨了很久了。比起更多凭借直觉和感觉判断的穆长戈,常棣冷静得多,一切皆有依据。

但兄弟两人,不论是常棣还是穆长戈,却都有一个共识。

穆恒在说谎。

十九年前确实有人暗中串连了不少江湖人构陷罗家,借罗家的动荡削弱了整个景国武林的实力,将当年已经因为罗盟主的存在而有了聚合之势的江湖重新打成了一盘散沙……

可那个人不是穆恒。

即便是仲扬,死前也从没有明确说,那个人就是穆恒。

但即使穆恒并不是背后谋算了整个罗家性命的人,他就算没有罪,也不能说没有错。

正如常棣所说,穆恒身为曾经跟仲扬一样的,罗盟主的挚友之一,在好友全家上下含冤惨死的时候,不只是没有站出来为罗家伸冤洗刷通敌叛国的脏污罪名,甚至在明知真相的情况下选择了隐瞒甚至包庇。

“你因为穆恒的死怨恨于我,不肯认我这个兄长,都没什么。”常棣看向跪在棺木之前,背对着自己的穆长戈:“因为的确,就算他不自裁遮掩,我也没打算放过他。”

听到这话,穆长戈终于缓缓回过头看向常棣。

穆长戈的眼底泛出青黑,眼睛里满是通红的血丝,嘴唇也干裂开。

穆长戈张了张嘴,但常棣没有让他说出口,就提前打断了:

“我不打算让穆恒如愿。”常棣低低地道:“他想藏着的真相我一定要揭,灭门之仇不能不报,不论他想包庇的是谁……我都不会停手。”

穆长戈顿了顿,低下头偏开眼睛,眼底的神色极为复杂纠结。

“我希望你也能如此。毕竟,你身上也流着罗家的血。”

穆长戈沉默了片刻,常棣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并不看向自己的穆长戈。

“……如此与我说……是何意?”

“你明白。”

“……”

常棣微微上前一步靠近了一些,于穆长戈而言,加重了那种从一开始就存在却并不甚明显的淡淡的压迫感。

“十九年前能那么迅速结案定了罗家的罪,是因为有一张真正的边境军防图。除了穆恒这个十九年前就是边军最高统帅的大将军,整个景国之内还有谁既能轻易得到这军防图?”

穆长戈闭上眼:“……十九年前,边军之中就算父……他是主帅,军中也不是没有二心。”

“呵。”常棣笑了一声:“这个理由,你自己说出口,都有些底气不足是么?”

“……”

“那换个方向,能那样大手笔地收买景国江湖势力,许以诸多好处利益,十九年过去都没有引起本来对武林颇为忌惮的朝廷的任何关注……这又有几个人能做得到?尤其像是……崆峒派仲扬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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