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纷乱不已的穆长戈一时间理不清眼前的局面,但还是上前一步又将长木仓挡在了穆恒身前:“你们……”
见穆长戈如此,柏云舒愤怒不已,上前一步想要说什么,却被一旁的常棣抬手拦住。
而穆恒也再次握住穆长戈的手臂,冲着穆长戈摇了摇头:“长……他是你的双生兄长,你的亲生哥哥。”
“……父亲……”
“还叫父亲?”柏云舒再也忍不住,声音都高了几分:“看他此时这番反应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他心中有愧?罗家满门被灭,血流成河,罪魁祸首究竟是谁,你怎么不亲口问他一句!”
穆长戈瞪大了眼睛,却仍旧牢牢挡在穆恒面前:“……也许……也许其中有什么误会……”
“你!”
“……毕竟多年养育之恩。”比起柏云舒,常棣平静许多:“你不信,不愿动手,合情合理。只是……你拦不了我,也不该拦我。”
“你们……”
“长戈。”穆恒深吸了一口气,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养育了十九年,一直视为亲生的儿子:“你兄长没有说错。当年……罗家是无辜的,一切罪名皆是构陷,是……是我,借着你……你父亲对我这个朋友的信任,伪造了不少证据,收买许多江湖中人做了伪证,害得罗家……”
“……父……父亲……”
“……我是害你全家丧命的仇人,不值得宽恕,这十九年的养育也是当年一时恻隐,为平心中罪孽之感,自欺欺人罢了。”话至此处,穆恒像是彻底丢下了背负和担忧,反倒坦然了起来:“我罪孽深重,满手血腥。身为罗家后人,你……你兄长……你们兄弟二人,手刃了我,也是应当的。”
“父亲!”
丧事
穆长戈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
从未想过,他不是穆恒和陆雪梧的儿子。
他是镇国将军府的少将军,是穆恒这个战功赫赫权威深重的大将军唯一的子嗣,少年时便接替父亲在边军之内为国杀敌,一切自然而然,理所应当。
穆恒是个严父,从小他不论是学文还是习武,父亲的要求都很是严格。他教导他要顶天立地,行事无愧于心,教导他忠君爱国,负保境安民之责。在他渐渐长大之后手中的一切人手,权力,毫无保留地交托给他没有半点犹豫。
穆长戈从来没有怀疑过穆恒将他当做继承人用心培养的心思。
陆雪梧是个慈母,对他的照料可以称得上无微不至,小时候甚至还曾因为穆恒罚贪玩没有完成功课的他,跟穆恒吵过架赶人去书房睡好些次。陆雪梧不擅针线但厨艺不错,只要在家的时候,穆长戈的一日三餐几乎都是陆雪梧亲手做的,连穆恒都没有这个待遇。
严父,慈母,尊敬忠心于他这个少主人的镇国将军府众人。
穆长戈过去的十九年岁月之中,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但是今夜,有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站在他面前告诉他,他过去以为的都不是真的。
都是谎言。
他不是父亲母亲的儿子,相反……养育了他十九年的父亲,是他杀家灭族的仇人。
最可怕的是……这是他的父亲,亲口说出来的。
穆长戈从来没有这么混乱过。
他甚至以为……也许只是自己在院内歇息的时候做了个噩梦,梦里自己察觉到一些异样的动静,梦里自己赶到父亲书房所在的院外看到被药倒的侍从和府兵,梦里……
正在穆长戈混乱不已的时候,那个他曾经见过也觉得莫名熟悉的,与自己长得一样的亲生兄长,却好像并没有受先前穆恒那段话的影响。
至少看起来仍旧平静。
“穆大将军一直在着急。”常棣缓缓上前一步,看了一眼正心神打动神思都有些错乱的穆长戈,而后重新将目光落回到此刻脸色苍白眼眶通红,但细看之下能瞧出一些紧张担忧之色的穆恒身上:“若说在他来之前,你是担心真相暴露给自己养育了十九年的儿子,那现在呢?这么干脆利落地认了罪,还是在你先前还想隐瞒阻拦的儿子面前,甚至在我们什么证据都还没有拿出来的时候,不多狡辩挣扎几下?”
穆恒身体一僵,连站在他身前的穆长戈都注意到了。
“父……父亲。”穆长戈还是没有改变称呼,半转过头带着几分期待和焦虑地看着穆恒:“所以刚刚的话,都不是……”
“是真的。”穆恒竭力保持着镇定,却避开了穆长戈的目光,只直直地迎上对面另一人的视线:“当年,我跟罗兄……也曾义结金兰。罗兄……助我颇多,我却恩将仇报……这些年来,就算是将罗兄的血脉养在身边,也不能……不能抹去夜夜梦魇。这是我的罪孽,我……早就想了结,只是太过懦弱,自己不敢……如今,如今若是能将这条烂命还给你们兄弟……也算解脱,早该如此了。”
面对穆恒,常棣没有像不久前面对仲扬时那样,呵斥他仍旧用“罗兄”称呼自己的父亲。
相反,在穆恒说出这些话之前还有些冰冷讽刺的怒意的常棣,在亲耳听到穆恒说的这些话之后,反而散了先前的那些汹涌的情绪,平静之下深沉而内敛。
带着淡淡“果然如此”感觉的深究之意。
“你不如仲扬。”常棣淡淡地说道:“他的戏,比你好多了。”
“你……”穆恒微微瞪大了眼睛,而后又很快镇定下来:“你不想报仇么?”
常棣轻笑了一下,又逼近了一步:“关键就在于……向谁报仇。”
穆长戈的确有许多事情不知道,今晚接受的这些信息也着实太过突然,但这并不妨碍他从穆恒和常棣两人的对话之中听出违和的关键。
只是……
他听到父亲穆恒笑出了声。
带着解脱,带着悲伤,带着……一些更深的复杂情绪。
穆恒笑着笑着,再次握住了穆长戈的手臂。
穆长戈清晰地看到穆恒通红的眼底那一丝丝的脆弱甚至乞求:“你母亲什么都不知道……好好……照顾她……为……我……对不住你们兄弟。”
下一刻,还没有回过神来的穆长戈被猛地一掌拍在背上,冲击并不算强并没有伤到他,却也足够将毫无防备的他拍开几步。
本就是挡在穆恒和常棣之间的穆长戈踉跄着被正推到常棣眼前,挡在了常棣与跟常棣站在一处的柏云舒面前。
袖中滑出一柄细长的匕首,穆恒在推开穆长戈之后,动作极为迅速地握住了这柄匕首,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异样却被穆长戈阻拦了一下的常棣掷飞镖过来阻拦之前,将匕首的刀尖对准心口,毫不犹豫地双手用力——
并不短的匕首轻易地没入身体,甚至穿透了身体隐约在背后露出一点点染上血红的刀尖。
穆恒脸上并没有什么痛苦之色,相反,他正像是自己说的那样,一副解脱的模样,嘴角含着轻轻的笑,仰面倒了下去……
“父亲!!”
……
镇国大将军穆恒在府内暴毙身亡。
消息一出,朝野震荡,整个上京城都为之一颤。
镇国将军府挂出的白幡,打破了人们最后的幻想。
那个战功赫赫,在与骁国长年累月的战斗厮杀中,几乎算是撑起景国半边天的不败神话,并没有倒在沙场,而倒在了上京城。
镇国将军府对外宣称是旧伤引发的急症,但不管是朝上的人还是京中的百姓,有很多人对这个死因抱持极大的怀疑态度。
尤其是这段时间以来上京城,尤其是朝堂之上,动荡颇多,宁郡王李演至今都没有再踏出宁郡王府。
诸多猜测纷纷传开的时候,穆恒的丧事开始。
上门吊唁的除了穆恒的军中同僚下属,朝上的各部官员,还有些上京城内外的百姓。只是百姓们并不进府们,自发地结成一队一队地在将军府的府门之外,哭送这位守护神一般的穆大将军。
连小皇帝李泓,也带着妹妹康乐长公主李湉一起上门吊唁。
李湉跟李泓不同,不需要匆忙回宫主持因穆恒骤然离世而动乱起的局面,完成吊唁之礼后留在了镇国将军府,帮着已经有些恍惚的穆夫人陆雪梧操持丧礼。
跪守在灵前的穆长戈从未有过的沉默,从清晨到入夜,一动不动。
夜色渐起的时候,前来吊唁的朝上官员都已经离开,一些想要一同为穆恒守灵的同僚下属也被穆夫人陆雪梧亲自劝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