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记得了。”无辜的桃花眼欲语还羞,眨眼时又笼上淡淡伤感。“大周年间我家父母便死了,家中只剩下姊姊和我,这哑奴是我家原先的家生奴仆,便一直陪着我们姐妹。”
梅霖抬眼瞥了下知县的表情,冷峻的脸上略有松动。
便继续说,“离家时我还小,不记得家乡何处。现在姊姊也走了,梅霖便是连家也没了。”语未尽,泪已下,好不可怜。
“先记兰陵本地人。”知县不为所动。
又问,“你们既然姐妹情深,何苦在她死后,还要将她与李家二郎配冥婚?”
此问切中要害。
梅霖总不好意思说,那口棺材其实是我的,里面装的都是上笔生意的彩礼吧?搪塞说成自己姐姐的棺木,里面躺着个已死数月的女尸。原本只是为了别被县衙抄个家底不剩,现在算是自己挖了个巨深无比的坑,还义无反顾地往下跳。
天灵灵,地灵灵,小鬼以后再不敢抢单了!
“嗯?”
知县挑眉,完全不打算一笔带过。
“大人啊!”梅霖眼泪转瞬出眼眶涌,“这是姐姐的遗愿啊!她走得太年轻,尚未婚配,可怜黄泉路都得一人走。我们初到兰陵时,李家对我们姐妹有恩,怎奈好人命短,他家二郎重病。姐姐走时,拉着我的手……”
她绘声绘色地编出莫须有的姐姐给恩公报恩,顺带演绎出一见钟情的烂俗桥段。活生生把知县那张冰块脸感动出一丝抽搐。
“够了,本官知道了。”他终于受不住戏折子里扭曲情节,打断道。
这么一出狡辩,竟打乱了他审讯节奏。只得单手支着额角,暂且缓缓。
笔录官讪讪问道:“大人,这些都记吗?”
知县无力点头。
梅霖十分得意,老娘搞不定你个小崽子,那就真枉费了在鬼境待的几百年了!
“那你为何穿着喜服?”
“啊?啊,那是因为……因为,李家确想冥婚来着,但也怕娶着丑媳妇。我与姊姊相貌七分相似,所以扮作新娘给他们看看。”
差点得意早了,这知县不仅脸冷,头脑也冷静得过分。
但奈何不了她机智啊!
我倒要看看你还能问出什么花样。
大人冷哼一声,“你方才说过,你长姐与李家二郎是一见如故、情投意合。怎么还需看看模样是否周正呢?”
梅霖额角泌出一滴冷汗,“因为他家父母并不知道。”
知县仿佛瞧出什么端倪,嘴角微勾。吩咐道:“来人,压下去。明日传李氏夫妇,公堂对簿。”
第2章
押他们回牢房的狱卒明显有了戒备。提着面盾牌,警慎地跟在后面。连对老吕都不敢有任何催促。
窗外正飘雪,透风的墙呜咽出箫管声响。
梅霖果然没有多少困意。
老吕盯了会儿狱卒,又合衣睡倒。
再挨一整天,金榜排行第二的鬼嫁娘就能反超她了。榜首不保,日后订单价也得往下调。一步错,步步错。梅霖真不知道自己怎么鬼使神差,想来做这笔生意的。
不过凭她那动人的演技,再有秋波暗送,着实令人难以拒绝啊。刚正不阿如兰陵知县,不也松下了面瘫脸,就差开口说“你真是个小可怜”。
没办法,在下很专业。
遥想当年战绩——无论鬼新郎多难缠,梅霖都能干脆利索,让他们自己饮下孟婆汤,跃入往生池。甚至二人还能惜惜相顾,祈愿来世能做人间夫妻。
当然了,她说那些来世再见的话,全是冥婚府服务套餐内容。
至于男鬼那些山盟海誓,皆譬如他们活着时说过的那些骗人话。当时确为有感而发,你要真追到下辈子去,那就是高估顾客的记忆力了。
不过就是您下单,我服务。
要是满意,您点个好评;要是不满意,我服务到让您满意。
她自己一直以这种好合好散的高要求,作为优秀鬼嫁娘的综合素质水平之一。
还得费些时候啊。
梅霖用食指点点眉心,借以舒缓烦心事。
呵,好在那个傻官还信了一见钟情。如此烂俗,居然还能博君动容。
“说什么烂俗?本殿下和夫人就是一见钟情,烂俗什么烂俗?瞧不起谁呢?”
鬼灵阵忽传来父鬼声音。
“殿、殿下!”
梅霖不由瞪大了眼。
“是不是很感动?嗯?”父鬼有意勾出最魅惑的声线。
她一点都不感动,滴水之间就要划走上万功德。以她现在的财务状况,实在不敢妄想接道这个通灵。
“计费吗?”梅霖颤抖问出。
那边啧了声,“亏我过着寿,大老远找通灵办要来记录。你这小鬼,不说两句谢谢的漂亮话,还问计费吗?你说计不计?”
“……”
“从你家鬼王身上扣,行了吧。”父鬼慵懒道,“反正他捉妖回来,我还得赏他百万功德,正好抵了。”
梅霖哑然。
冥婚府鬼王这辈子,但凡为鬼,都不会想再见她了。
“夫人喜欢?鬼境还有,改明儿让他们送上来。”那头开始冒出不相干的杂音,“好不好?嗯?好不好?”
梅霖颤巍巍地打断道,“呃……殿下?您要是忙……”
“你家鬼王亿万功德,足够扣的。等着。”
“不不不,不用麻烦您了。我自己能解决。父鬼殿下生辰吉乐!”
梅霖果断压了鬼灵阵。
她就想顺顺当当捞功德、赚彩礼,偏巧倒这血霉!
再给直属鬼王惹上麻烦,那她就真不用回去了。
呼——
她长叹一口气,这本事已经几百年没用了。
放下梳钗,捋下数根青丝,捻在指间。朱唇轻启,悠然唱道:“今夕何夕,搴洲中流……”
发丝末端似溪流,蜿蜒垂地,而后铺散开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一曲唱罢,整间牢室皆归于沉寂,看守的狱卒亦陷于美梦。
一束微弱冥光顺着发丝,逆流回梅霖指上。
在北边。
灵丝感应到,她的棺木被收在了县衙北屋。
北屋……貌似是公堂。
梅霖另一手挽做兰花态,提指勾了下。蔓延到狱卒腰迹的发丝,随即扫下其腰间钥匙。接在地上的另一簇立即包裹着,缩回主人身边。
到手了!
她深喘好几口气,勉强缓过劲儿——青丝绕确实好用,就是太费鬼气。
蹑脚行至牢房门锁处,吧嗒一声,轻松打开牢门。
自由在召唤!功德在召唤!
满载着聘钱彩礼的宝贝大棺材在召唤!
“老吕!醒醒,咱们走了!”
梅霖轻搡吕不韦,但那鬼却毫无动静。
也罢,先取回棺木,再来叫老吕头走也无妨。
屋外正飘朔雪,原本局促的衙堂被白月、白雪笼罩,反而透出厚重。
鬼影在月下拉得极长,梅霖立在公堂门口,影子已够到放着惊堂木的官案上。
就是这么长,一寸也不少。
那年她十六,一曲惊鸿名京城。
世家公子争风吃醋,无奈连累了她这条无足轻重的人命。
那时,两位公子哥正跪在案前,腕上拴了条象征性的细铁链。知县老爷端坐在案后,慢条斯理地询问案中细节。
她呢?
她就站在同样的位置,鬼影拉到惊堂木尖角上。
是舞女自己失足,摔下了三丈高台。
她这条命,就这么被盖棺定论了。
飘荡了整整两年,终于被前来收押孤魂野鬼的鬼王遇上。鬼王怜惜她这烂命,答允为梅霖谋个好来生。
来生?算了吧。
我想有口好棺材,再寻一位真心人。
因这愿望,梅霖进了那位鬼王直隶的冥婚府。为找真心鬼,每日兢兢业业接单上百。功德、彩礼收的多了,才恍惚发现,真心,是人间根本没有的东西。
生前从未相识的两人,只因满箱金银、满抔功德,便能合葬一穴,同走黄泉路。
要什么感情?职业鬼嫁娘,让鬼新郎安心投胎便好了。
谁也别说欠谁的,拿钱接单,完事儿来生莫逢。
梅霖轻声绕过屏风,心心念念的大宝贝就横在后厅正中。
忽传来微弱呓语声,是从棺木后面冒出的。
她悄然探身去看——
夭寿!这知县怎么还没走!
他一条胳膊架在棺材盖上,强撑额头。整个人不敌困意,斜躺在地上,右手还捏着几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