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在皇帝眼里,就是御下无能,尚且只是太子就对陈家如此纵容,日后他若继承大统,岂不是要更加过分。
皇帝说不上是悲哀还是痛惜,这算是谁的错,道:“你屡次包庇他们,有没有想过,害人亦害己,纵虎成凶,祸害百姓。”
“儿臣知错,请父皇降罪。”长孙少穹额头触地,双手抚地,侧殿的地面上铺陈着暗金织锦地衣,龙涎香从瑞兽熏炉中升起,在鼻尖无休止的缭绕。
他从未觉得在这蕴章宫如此难过,短短一刻,竟似是漫长的一生。
然而皇帝看着他,却出了神,眼前这一幕,太熟悉了,他忍不住闭了闭眼。
自知有罪,无话可说,这八个字,他的几个儿子都要说一遍吗?
先是令仪,又是隽泉,最后是太子,何其哀哉。
他忽然什么脾气也发不出了,垂首看着脚下的皇长子,沉沉的叹了一口气,嗓音喑哑道:“你既然自知有罪,就不需要朕来说,如何处罚你了罢。”
“是,”长孙少穹暗暗苦笑一下,早该明白清楚的结局,他的眼睛看着台阶,低头答:“儿臣知道。”
皇帝看着他很难过,“罢了,你出去吧。”
“是,儿臣告退。”长孙少穹嗓音沙哑,他知道,过了今日,这朝局再将一番风云变幻,而他如今只能是败者之地。
长孙少穹退去之后,皇帝一直郁郁不语,半晌才叹道:“太子终归不行啊。”
仁善之君固然是好事,但倘若太过心慈手软,他手下之人皆太过于放纵,他想要试一试,看长孙少穹能不能接下这个重担。
一个小小的陈家,他都舍不下,来日面对江山与后宫,他一个糊涂,就是天下大错。
刘袭听出了陛下的意思,眉眼稍动了下,但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是将陛下慢慢扶起来,坐到龙塌上去,随后站在身后,默默地为陛下揉肩捶背。
“陛下乃是圣贤明君,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太子殿下的仁心只不过是被人欺瞒了,民间不都说,虎父焉有犬子,诸位殿下都只是太年轻。”
皇帝神情舒缓了几分,即使知道,这是安慰之言,但从旁人的口中说出,更可信几分,人往往比起自己,更容易相信别人。
长孙少湛只那一刀,让皇帝觉得,这个三子还不是那么无药可救,到底是忠君爱国的好儿子,对兄弟也知道手下留情。
当初那宵小之国的使臣的要求,他本就没有应答的意思,但三子性情太过刚烈,令他警醒了几分,须得多多磨练。
都是亲儿子,自己的骨肉都是要心疼的。
景王在外面等他,长孙少沅还不知道,皇长兄的太子之位已经岌岌可危。
长孙少沅今朝逃过一劫,也受了一夜的惊吓,出来后顾不得擦脸上的东西,对皇长兄感激不尽,躬身致谢,愧疚道:“多谢皇长兄,今日,今日是我糊涂,我会回去反省的。”
“你回府去吧。”长孙少穹脸色发白,看见长孙少沅,也只是敷衍的笑了笑,他自己的事情还没有完。
四弟已经离开了,没有如常等候他。
雨雾弥漫了一夜,皇宫的青石地砖湿润的青色,天空的云雾缭绕,百官这一夜都没有几个睡好的,住的远一点的,大半夜也被人凿开了门,知道了这件事,
朝楚公主居住寒山宫,鼎焚兰芷,凉凉的雨丝斜斜飘落,偶有穿过窗口落了进来,宫殿檐下铁马叮当作响。
街上的人减少,齐王府同其他两位皇兄的府邸没什么不同,规规矩矩的格局,三皇兄没有四皇兄那么风流雅致,但也颇有几分南地的精致。
马车停在了齐王府门前,杏柰才掀开帘子,就回首轻声道:“呀,下雨了。”
齐王府里朱栏曲楹,水榭庭柳,长孙令仪坐在窗前,披着青灰色的外袍,摆弄着手中的刻刀,窗前芭蕉先有声,他垂下了眼帘,窗外的云层积压,浓稠冰凉。
杏柰看着公主似乎兴致略好,站在亭子里伸出手去接雨滴,轻声道:“公主,莫要受凉了。”
“无妨,只是一场小雨罢了。”朝楚公主伸出手,凉凉的雨水滴落在掌心,她此生最凉的一场雨,是三皇兄离开前的那一次。
她看着三皇兄所有的努力无济于事,她冷眼旁观,江改撑了把桐油伞,一路循廊找了过来,就看见公主正在亭子里避雨,杏柰正将一件胭脂底的斗篷给公主披上。
“末将见过公主,公主怎么突然驾临?”江改拱手见礼。
朝楚公主不答,反问:“江大人怎么过来了?”
“殿下听说公主来了,命末将来请。”
江改跟了三皇兄十来年,对他的性子很熟悉,知道殿下对朝楚公主的看重,只说是一母同胞,朝楚公主闻言,转身走到桌子前,坐在了锦凳上,语气清淡的说:“与其本宫过去,不如请兄长过来吧。”
“是,请公主稍等。”江改沉吟了一下,以三殿下对公主的态度,他还是快些从命去请殿下来吧。
果然,长孙令仪听是朝楚公主来了,放下手中东西,便疾步向这里来,披着青灰的鹤袍大氅:“少幽,何时来的,在这里不冷吗?”
“三皇兄。”朝楚公主鼻尖面颊微凉,开口带着一点鼻音,平平淡淡的。
“怎么不去花厅,在这里吹冷风?”
长孙令仪缓步走了过来,他的脸上沾了零星的雨水,发梢染了水气,苍白的面容添了两分澹然,他素来不是个甘于平庸的人。
“冷一点没什么关系,三皇兄,我只问一句,”朝楚公主抬手仰头去够那红蓼花,被雨水打得湿淋淋的,一滴水从花瓣坠落到指尖,沁凉又湿润,她抬首问:“你什么都知道对吗?”
知道景王兄会起事,知道父皇会试探他们。
长孙令仪微微噙笑,没有说出后面的话,而是抬手折下那红蓼花,放在她的手掌上,抚肩凝视着她,忽而凉薄的轻笑一声:“日后你就知道了。”
朝楚公主嗓音忽然有些沙哑,说不出话来。
听他的嗓音低沉,说:“朝楚你得记住,谁都可以的事情,唯独你不可以,但他们做不到的事情,只有你做得到。”
朝楚公主尚未多说什么,长孙令仪就已经松开了手,转过身去站在栏杆边。
她肩上一轻,却空落落的,看着三皇兄细长的手指,敲打着落了雨水的栏杆上,在上面划出一道道水痕来。
“三皇兄……”
“南地又生了旱涝,官员还没有到位,这国库里的粮食拨下去到百姓手里,也不知道还能剩下多少,罢了,与你说这些做什么。”
长孙令仪低叹一声,结束了那些朝楚所不理解的内容,她茫然的盯着手中的红蓼花,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何不食肉糜的人,是她。
长孙令仪已经无法把对少幽的爱欲,和想要保护她的感觉区分开来,他能够清楚许多事,但偏偏是这件事,太过亲密,太过重视,他明知道,明知道那件事,却不能说出来。
三日之后,上朝之时,气氛很凝重,所有人都一言不发,昨晚变生肘腋,差点就发生了
“宣齐王觐见。”
齐王长孙令仪回来了?有些消息不太灵通的官员感到惊异,魏澜站在较为靠后的位置,听见众朝臣窃窃私语了几句,魏澜略略看了一眼齐王,随即收回了眼神。
齐王殿下身形颀长,面皮泛着冷白,面颊削瘦而冷硬的线条,阴影中的瞳孔幽深,薄唇深色,使他笑起来时,仿佛总有些咬齿切唇的冷然。
想他少年时节,同样的面孔,笑起来尚有皇族的优雅俊美,眼中的澄澈荡然无存。
直到皇帝身边的殿头官喝礼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一场大事才过去,天知道皇帝有多难受,但百官还是依旧要商议国家大事的,朝政要紧,每天都有无数封奏折从各地送来。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的情形,将会发生什么,他们静静的的等待着,包括长孙少湛和长孙少沂,长孙少沅被皇帝下令在府中禁足自省。
这对于长孙少穹无异于死刑,今日之后,他在也不是被众人所拥簇的太子殿下,也会被剔除王储的位列,没有机会再触摸到这至高无上的位置。
他终于还是站了出来,手持玉笏,脊背挺直,而弯曲的指骨微微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