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不行,我这衣冠不整的叫佛祖看见了,可得嫌弃我。”我咽下一块糕点,腮帮子还是鼓鼓囊囊。段和昭头发又多又长,丝毫经不起毛躁,每日都是小春为我打理这烦心的头发,此刻若是有一块镜子,我该看见自己和女鬼一样,便要起身,“我叫小春上来。”
“你不必叫,她未跟来。”徐有年按着我的肩膀阻止我起身,且将袖子向下挽了挽,手摸上我的头顶,“你过来,我替你理理。”
“不用不用。”我感受到他的触碰的一刹就像是触了电,左右摇摆着身体,试图躲开他的手。
他未理会我的反抗,仍按着我的肩,执著地想让我背对他坐好,我则是持续不断的顽强抵抗着,左臂用力抵在他的胸口,不时还会无意间撞着他的肚子。
“别动,碰到孩子了。”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皱了眉,声音柔柔地。
此话一出,我果然不再动弹,怕自己没有轻重碰到他的肚子,把我自己的孩子撞出毛病来。
我的背贴着他的肚子,里面明明是个活物却感觉不到他的动作,想来是随了爹爹安静的性子。我好奇的轻轻往后倚了倚,他的肚子软软的却比棉花有弹性,于是又顶了顶。
“玩够了吗。”
我不好意思的挺直了腰,坐的端端正正,像个在胡闹却被夫子发现的孩子。
他的手指擦过我的耳廓,穿插在我的发丝之间,仿照梳子一下一下从头顶捋向发梢,轻轻的缓缓的,像是怕弄疼了我。
“一梳梳到尾,无忧无灾无病害,二梳梳到尾,儿孙满堂人丁旺,三梳梳到尾,夫妻恩爱共白首。”
成亲前,我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母后拿着楠木梳一下一下的梳着我的头发,她一边梳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她认为这样我的婚后生活就会变得美好幸福。
我问她,我若是出嫁了你还会给我梳头吗?
母后将脸贴着我的脑袋说,小庭取,你会有一个夫君代替母后来替你梳头的。
父皇也会给你梳头吗?
母后抱着我笑了笑,她说,会,却不止我一人罢了。
那我也要驸马为我梳头。那个时候我是这般告诉母后的。
母后,现在我的驸马在给我梳发,他着实极为耐心,会仔细将我缠绕的发丝轻轻解开,以最最轻柔的手法,唯恐弄疼了我,他还会细心的将我耳边的碎发绕到耳后,最后用白绸将头发束好,可他待我这般好,只因他把我当作了另一个人。
原来母后说的‘不止我一人’是这般的意思,我这才体味出她那时的语气里也是难过的。
春山古寺
山风招摇,佛家之辟,也与宽恕。
风高入低走,拂过绿潭袅袅一簇簇水莲,不经意间吹皱如镜的湖水。湖光山色,白水环带,毗邻绿潭的便是圣僧高人群集的建安古寺。
看着相似的景象,难免触景生情。
我生前最后一次来这里,是在成婚后的第三日,我连哄带骗的将徐有年带到这里,口上虽说是独爱此地悠闲恬静的氛围,实际上却是偷偷跑来还愿的。
徐有年是我得来不易的宝贝,我恨不得时时将他捧在心尖上,逢人便说这是我的驸马,我想着这样神仙风骨的人物,也要不辞吝啬带到佛祖面前。
我虔诚跪在软垫上对佛祖说,谢谢您老人家显灵,将我许配给他,我定会不负姻缘一生一世心里只他一人,您保佑我们可以做一对恩爱夫妻共话白首。
佛祖也需日理万机的,未必时刻都会降临这座古寺,所以我说的话他也没能听得见。
“要不要四下走走,有人说过这里悠闲恬静,惹人喜欢。”徐有年站在我身侧,他的声音唤回了我神游的意识。
这话不就是我说的嘛,大抵是我的名字见不得光,非不能在段和昭面前说,便成了‘有人’,我暗自白了他一眼。
“徐大人?”一对夫妻自禅房走出,丈夫是朝中新晋的官员,和徐有年师出同门,能力却是天壤之别,见他一脸谄媚的快步走向徐有年,我便离得远了些,“好巧啊,在这里能遇见大人,真是小人的福分,您身边这位姑娘是?”
徐有年谦和一笑,但不便介绍我的身份便有意叉开话题,聊起朝事,我看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倒是投机,估计徐有年得在这里绊住。他为人有一点好,就是不论对方是否讨他喜欢他也会温柔对待,这一点在我身上作用的淋漓尽致。
我不太感兴趣的低头踢石子,一个不留意,石子击中他的小腿,他回头看向我。
“和昭,可是无聊了,你是需我陪着的吧。”他望着我,似是在等我开口,我听出他的意思,却装作不懂。
“我自己走走便好,徐大人先忙着吧。”说走便走,转身利落的有点不留情面。
进了后院我回头叫住跟来的小侍从。
“你不必跟着我了,我对这里还算熟悉,你还是跟着徐大人吧,他带着身子又惯爱逞副君子仪态,人前受罪,你且去看着他点,见他难受就偷偷扶一下。”
许是触景生情,又担心他那笨拙的身子,曾经的那点温柔爱意竟又有复萌之态,便难得体贴了一回,支走了小侍从。
我一个人乐得悠闲,自后院的小门出了建安古寺。一路顺着风吹来的方向,走过羊肠小径,穿过幽篁深林,路过小溪潭水,迈过高低地坎,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但我不想止步于此。
天上毫无预兆的下起雨。
我在这儿遇上了真正的露水情缘,蒙蒙细雨将我浇了个透彻。
我用袖子挡在头顶,为眼前留出一片清明,摸索着成排的树干,往回走。我渐渐有点后悔了,因为我发现记忆并不牢固,模糊了来时的路。
雨点愈发密集,像一层雨帘,雾蒙蒙的遮掩着去路,湿透的袖子再遮不住雨,到像个漏斗中间积水漏在我的脸上。
脚下是湿地,踩一脚都要往下凹陷。我深一步浅一步,几乎是看不见路的瞎走,天色渐渐显得阴暗。
我是文成的小帝姬,自小正在热闹的宫中,每当天色暗下,各宫檐下的长明灯就陆续亮了起来,屋内哪怕是熄了灯,也能透过窗子看见外面的微光,有光亮,心里就踏实。
林暗飘白雾,竹密隐归途。
一脚踩了个空,我从一个斜坡上滚了下去。
细雨连绵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而今听雨空山里,惶惶昏昏,不辩是何时。
我藏身在一个向外凸起的岩石下,借着它的檐缩着躲雨。
我的头发又披散下来,凌乱的粘在脸上,原本用于捆绑头发的白绸,被我准备用来缠住小腿上划破的伤口。
大概是命不该绝于此,我从小坡上滚下来,除了弄的衣物满是泥泞,便只是落了一处腿伤,想想那些撞的头破血流的,划的破了相的,我这伤口简直是好运气。
忍着痛剥开沾着血迹的布料,小腿处显现出一寸长的口子,鲜血淋漓的样子很是可怖,我把腿递到雨中,像借着雨水清洗一下血迹,谁知随着一层红色褪下,另一层又覆了上来,伤口在不断的冒血,止也止不住。
汩汩流出的鲜血,看得我心惊胆颤,小心翼翼的收回腿,用白绸一圈一圈缠在伤处,我怕就这样,血流啊流啊,就从我身上流光了。疼确实是疼,疼得我眼里的金豆子‘啪嗒啪嗒’止不住的往下掉,明明都不是我的身体,为什么还得我替她疼,想到这更委屈了,我把头埋在膝间放声大哭,一瞬间,所有的坚强都土崩瓦解。
小的时候我的性子欢脱,一刻也闲不住总爱爬上爬下,父皇母后唯恐我磕磕碰碰着,便成日找些人跟着我,每次都能在我要受伤时将我护住,为此我甚至有点沾沾自喜。
我自小就没受过什么苦痛,甚至每次来了葵水也照样活蹦乱跳,我连到死也没像现在这样的疼过,这般愈想愈痛,这般暂歇不能。
我难得忆起那个夜晚,细细想来其实那日风景很好。
黄昏暮色很暖,绛色的红晕染红了即将褪去的日光,然后,天色彻底暗下,每一棵桃树下都悬着一柄鱼皮灯,星星点灯,灯映桃花,我喝了点花酿,醒而微醺的来到了花园。
前厅的宴会还在继续,我是被小侍叫走的,满心以为是来见宴会途中消失的驸马的,便一人跟着来到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