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带我去见见他吗?”我乞求着,不停扯着他的袖口,一张口,干涸的泪泉又涌出活水,顺着脸颊落在衣裳、榻上、他的手腕上。
想起徐有年,我好像又活了过来。
“我有好多话没来得及告诉他,我有好多事情想问他,我想问他,这些日子里他看见的到底是谁?我求求你,你带我去见见他罢,哪怕只是见见,就算他听不见我说话,看不见我的模样,我就远远望着他,见他安好,见他平安,哪怕是入不了轮回也好,魂飞魄散也罢,我求求你,让我见见他。”
我跪在马车里,对着鬼使磕着响头,震的车子微微晃动。
“你起来罢,我带你去。”他强行把我的脑袋停在空中,拿来一块巾帕擦掉我的眼泪,许久,他缓缓叹了口气,“只是,我怕你见了会更伤心。”
“他最后一直在‘阿取、阿取’的唤我,我知道,他一定还有话要亲口告诉我,所以请你带我去看看他。”我渐渐平静了下来,低头仔细擦掉簪子上的血迹,将它捧在心口。
鬼使一指点过我的眉心,我感到被人猛地推了出去,簪子落在车上,一个恍惚,身子便变得轻飘飘,我伸手下意识去扶车栏,掌下一片虚无。
我又成了虚无缥缈、难以持物的鬼魂。眼前,是段和昭了无生气的身体,我伸手去拿那簪子,却从它纤细的中端穿过,我不死心,反复去摸,仍是两手空空。
他看不下去,拾起簪子,扣指捻了道白光,簪子便稳稳的落到了我手中。
“戴上罢。”他说,凭空又现了一面铜镜。
镜子里是我本来的模样,我呆呆地望着镜中的自己,手抚上面颊,细细拂过每一寸,像是对待失而复得的宝贝,我仔细绾了头发,那只簪子牢牢地插入发间。
他说我戴上一定很好看,果真,真是好看。
我作为轻飘飘的魂魄,随着鬼使飞越街头,将文成的夜景尽收眼底,高灯红蜡,烛火人间,却已成了过往烟云。
我们穿过幽深的小巷,寂寥可怖的枯木林,来到了这个一听名字就足以胆战心惊的地方,地牢。
走廊阴暗潮湿,地上聚集的死水散发腥臭的气息,栖息着虫蝇,牢笼之中的人们一个个面如死色,满是伤痕的皮肤裸露在外,干涸的血迹凝固在牢笼的铁栏杆上,□□、惨叫、鞭挞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好似人间炼狱。在那深处,一灯微光,几位面目可憎的壮汉守在外面,里面是我熟悉的人。
李惟站在牢房中央,神情半隐在幽暗之中,讳莫如深的看着躺在一堆枯草之上的徐有年。
他衣衫凌乱的侧伏着,脊背顶着阴凉潮湿,布满苔藓的灰壁,微弓身子,时而一阵抽搐,他的双手没有章法的揉着如山峦般剧烈起伏的腹部,乌发凌乱遮掩大半面容,仅露出瘦削的下颚,断断续续的□□从他抿住的口中溢出。
我站在牢房外看的触目惊心,一时竟不敢相认。
牢门打开,两个壮汉拿着刑具,径直向他走来,抓起他的双臂,不顾他的虚弱的反抗,将他强行向前拖行,沉重的身子与枯草摩擦发出瘆人的‘沙沙’声,徒留一段凹痕。
他们把竹木制成的拶子套在他白皙的十指上。
“说,究竟是谁毒杀公主的!”李惟走到他面前,缓缓蹲下,用手强行使徐有年抬起头。
“是……罪臣。”他目光涣散,面色惨白,嘴唇略显绀色,已经没什么气力。
“夹。”李惟的声音不显一点怜悯,秉公执法是他一直以来的原则。
两个壮汉听令,手上的麻绳一紧。
鬼使一下子挡在我面前 ,遮住我的视线,用手捂住了我的耳朵。
我不能视物,不能闻声。他为什么不让我看到呢?那些人在做什么?
我不懂。
黑暗与安静持续了一段时间,眼前又再次恢复了清明,耳边顿起的嘈杂声吵得我头痛。
“大人,怎么办?”
“不必管,若是他生不出来这孩子,我便亲手将他剖出来。”
他们的对话令我一惊,连忙避开鬼使的阻拦,飘进了牢房。
徐有年双手鲜血淋漓,骨节尽是紫红血痂,他仰面朝上,不顾流血的伤处,两双手紧紧攥着腹间的衣料,他反复仰起头,突起细长的脖子,每回艰难的用力,他都难耐的□□。
他绒白的常服,自双腿处不断向外蔓延红色,我跪在他身边伸手想替他捂住伤口,却什么也碰不到。
他像是被人抽了力气,绵软无力的躺在杂草上迟缓的喘息,颤抖着从袖口撕下一段白布,叠成方巾,塞在口中,死死咬住。
徐有年,多么重视礼数尊严的一个人,又怎会忍耐的了在众人面前□□着痛苦产子?
我趴在他耳边一声接着一声喊他的名字,但他没有理会,只是一次次专注的挺腹用力,再一次次虚弱的喘息。
“你是不是很疼,你喊出来,就没那么痛了。徐有年,你看看我,我是阿取啊,我来找你了。”
我发了疯一样自言自语着,好像这样就可以让他注意到我,就可以不痛了。
可他始终没能回应,我眼睁睁看着他抱着身子,左右翻滚,从嗓子里发出呜咽声。
余光中,我看见李惟立于阴影,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徐有年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
我站起身去揪他的衣物,手却直直穿过了他。
“你救救他罢,你给他请一个大夫啊,你怎么不理我啊,你不是最疼我的吗,我求求你了,我不要惩罚杀我的凶手了,我只求你放了他好不好?”
我撕心裂肺的哭喊,他却视若未闻,我挥拳砸向他的前胸,却如同撞到了棉花,没人看得见我,没人听得到我的哭喊,一种无力感缚住了我,令人绝望。
我转头乞求的望着鬼使,将希望寄托与他,他只是冲着我坚决的摇了摇头。
“是我……一人……咳咳,毒杀了公主,我……我罪该万死。”徐有年断断续续,低低虚虚的声音自我身后传来。
我看见他几乎了无生气的侧卧着,指尖无力的颤抖。
“但是……稚子……无辜,望……你,咳咳,你……能替我……教导。”
“放心,这是公主的血亲,臣自当尽心竭虑培养这个孩子,臣会亲自告诉他,他的父亲是如何机关算尽,违背天理的毒害他的母亲。”李惟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来,一股无名火气引得他胸腔剧烈起伏。
“我没……力气,你……呼呼……你将他……剖出来,咳咳。”
杀父取子,李惟一开始就想这么做,他怨恨徐有年的自以为是,怨恨他的肩负大任,怨恨他令他宝贝的小公主伤心,怨恨他明明没有毒杀却甘愿认罪。尽管他知道徐有年其实喜欢着小公主,那天夜里,他和自己说,他会不顾一切护着她,不会让人伤她分毫,可惜,他食言了。
我看着李惟将旁人从牢房周围驱赶走,不在旁人面前杀了他,已是李惟最后的仁慈。他从怀中取出匕首,拔开刀套。
“别……别,你住手,别杀了他。我求你,我会记恨你的。”
我跪在徐有年身前,张开双臂护着身后的人,我祈求他住手。
我亲眼看着匕首穿过我的身体,身后响起不再忍耐的惨叫声。我掩耳盗铃一般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好像一切都不真实。眼泪如洪水猛兽,哪怕是阖上眼睛,也难以抑制的涌出,流进嘴里,又苦又咸。
婴儿的啼哭在牢房之中回荡。
我放下僵硬的手臂,麻木的仰起目光,李惟怀抱一个血红的小人站了起来。
“是个公主,像小公主一样可爱的。”
胡说,她皱皱巴巴的像个老婆婆,哪里有我半分好看的样子。
你这么丑,以后别人欺负你,你要记得要跟别人讲你娘亲和爹爹是谁,这样就没人敢欺负你了。小家伙,虽然娘亲和爹爹不能陪着你长大,但我们都很爱很爱你,娘亲会别处一直祈祷你的平安。
李惟抱着孩子,不做留恋离开了牢房。
这里只剩下我们三人。
我迟缓的微微回过头,不敢看向他微塌的腹部,只瞧着他惨白的面容和紧闭的眼睛,就惊恐的又转了回去。
捂住脸,泣不成声,心里万般心痛,肩膀剧烈的起伏。
我的良人风华卓绝,他会骑着高头白马,踏着一地清辉,前来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