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大婚的前一个月,百越部族爆发了叛乱,时值夏季,南方密林瘴气弥漫,帝都雄师且战且退,竟一时拿这些蛮夷毫无办法。于是满朝文武请奏,准许让临淄王替君上挂帅出征,平定战乱,皇帝被烦的当朝吐血,最后还是难敌众意,忍痛让萧文焕披将挂帅,领军南下,可萧文焕一走半月,竟彻底没了音信。
皇帝闻讯急火攻心,一病不起,不足两日,便驾崩仙游。
定远侯当即拥兵包围了各大世家府邸,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之由,拥护平宁王萧文煊登基,谁有异言,就地正法,一时间,建康城里到处都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重兵将安国公爵府围得水泄不通,萧文煊又以安国公年岁已大,应在家安心的含饴弄孙为由,夺了爹爹的职权,只余一个空爵位,算是保全谢氏一族的百年清誉。
同时谢清夷的官职也被一贬再贬,最后也落了个空头官衔,据说若非是昭化公主在大殿上以命相逼,萧文煊就要让谢清夷从军去接应三哥哥了。
谢公爷因此一蹶不振,郁郁寡欢,身体一落千丈;常顺公主一夜苍老,再也没了往日的威风和神气;谢清夷与昭化公主被囚在公主府里生死不明;而谢含和,已从曾经那个被皇帝捧在掌心里的明珠变成了人人可踩的草芥。
她整日躲在家里,仿佛一具行尸走肉一般,这一夕之间便天地颠倒,而如今高坐上的人,却是她从不认识的那个萧文煊。
等公爵府外的兵马撤去,外面的消息才又重新传来。皇后舅母在皇帝舅舅驾崩后便自戕殉葬,但究竟是自愿还是被迫,如今怕是只有上苍和那高位者才知晓了。
皇后的葬礼在新皇登基的喜庆日子里草草举行,当年宠冠后宫,母仪天下风光无限,可如今却落得如此凄凉的收场,念及皇后对自己自幼的宠爱和照拂,含和不禁悲从中来,对萧文煊的怨憎又多添了许多。
而中秋佳节,当今皇后顺利诞下了一名皇子,皇帝大喜,大赦天下,普天同庆。可这般的喜气,却没有驱散掉哪怕一丝笼罩在建康城里的世家们头上浓郁的悲戚与阴霾。
等过了年之后,谢公爷的身子在整日酗酒的情况下终于撑不住了,长公主便带着谢公爷回了陈郡老家,乞求以这般的退让,可以让萧文煊放过自己一家。
萧文煊的确兑现了他的诺言,但代价是,含和必须要入宫。
含和这番入宫,虽说是照拂孤女,可阖宫都清楚,她不过是萧文煊用来制衡谢家的一个筹码,而谢含和的生死,亦代表着谢家的兴衰。
入宫这天,含和特意着了一身素白的麻布孝服,粉黛不施,绾着已婚妇人的发髻,鬓上插着一朵白色的绢花。
她来到帝后面前,跪服谢恩,等了约莫半盏茶的光景,可却迟迟没有听到喊起的声音,直到她跪的膝盖发麻,头晕眼花,皇后这才过来一团和气的掺起含和:“三嫂何须如此多礼,我们都是一家人,日后便不必再如此见外了!”我笑着连连称是,萧文煊则一直冷眼旁观,待皇后说完这句话,竟一句话也没说,便拂袖走了,留下皇后一人在大殿上尴尬不已。
照拂孤女,果然是好生的照拂,含和的住处被安在了御花园最里处,落雁湖的湖心岛上,一栋显然刚刚经过漫不经心的翻修的老房子。由于此处地势偏僻,人烟稀少,所以当年高祖便把皇家的藏书阁建在了此处,历朝历代的名书典籍,史学经卷皆藏于此,也是皇子伴读们幼时上学堂的地方。含和开蒙之后,有一段时间也曾被允许进来一同听夫子授课,不过当时的含和,比起这枯燥的藏书阁,倒是更喜欢阁子外面的那棵大榕树。那棵树往上数的第三根树枝特别平缓,躺下一个她绰绰有余,在盛夏的熏风里,身上罩着浓浓的树荫,脸上盖着书,听着树叶被风拂过而发出的如波涛一般起伏的声音和上下蝉群一阵一阵的齐鸣,真是好生惬意。现在想起来,含和仍忍不住嘴角上翘,那些孩提时代如蜜糖一般美好的岁月。
不过如今圣上唯一的皇子尚且年幼,还不到开蒙的时间,而萧文煊自登基后又一向推崇重武轻文,故而昔日鼎盛的藏书阁现下已破落的几乎无法入内,恐怕若非是含和被强行押进宫内,这座湖心岛就真的成了荒岛了。
不过如今看起来,此处虽然偏僻,但却是个远离世俗纷争的好地方,隔着一汪湖水,便仿佛隔了千山万水,外面闹的尽管闹,她自有一番小天地。
含和扶着永儿下了船,入眼便是满院子的荒草,随便走走,便会把藏身于此的小虫惊得到处乱跳,永儿知道自家郡主最怕这些虫子,故而用披风紧紧的把含和裹住,护着含和快步进屋里去。
外面虽然杂乱不堪,不过室内倒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从脚下一直摞到房梁底下的书卷,还有为方便取书而设置的□□,穿过这些书柜,后厅便是皇子们的学堂。
含和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听到萧文焕意气风发的笑声和夫子对他的夸奖,仿佛还能看到萧文烜萧文煜为了六博戏的输赢而大打出手惹得夫子吹胡子瞪眼的场面,看见萧文熠笑得憋红了脸递过来他画的夫子出糗的小像,能看见萧文煊坐在学堂的最后面一个人默默的苦学……
含和不顾满桌子的灰尘,用手一张一张的抚过去,像是在抚摸曾经不起波澜的时光,抚平如今的物是人非。
学堂的后院还有一所小庭院,曲径通幽,当年是夫子王阁老在宫中的居所,后来王阁老乞骸骨归乡,这里便荒废下来,如今,我便要住在此处。
先帝爱才如子,王阁老走了这许多年,居所内的陈设一如往昔,如今她一个形同虚设的郡主进宫,婢子们也处处怠慢,只是将这屋子里稍稍擦拭了一番,换了新的床褥和茶盏而已。
当年不曾留意,现下故地重游,含和看着满屋子熟悉的一切,不由感慨万千。
小时候她虽然在外人面前都摆出一副端庄淑女的模样,可内心还是个皮孩子,经常伙同萧文熠一起跑到后院来捉弄夫子,萧文焕是个正经的不得了的人,见不能阻止含和他们,就只好装作看不见,不知情,任由他们胡闹。
比如,今天往夫子的被窝里塞一窝毛还没长齐的小耗子,明天往夫子的书里放些市井上唬人的小玩意,总归是些无伤大雅但又能让小孩子开怀的小把戏。现在想起来,倒是觉得夫子其实一开始就洞察了含和他们的这些小心思,不仅不点破,反而还装作每次都很害怕的样子来哄孩子们,真是“为老不尊”。
夫子当年看着含和他们,时常会感慨几句诸如“身在帝王家,命犹浮萍草”之类的话,这算是大逆不道了,当年含和还拿此当作玩笑去讲给皇帝舅舅听,好在皇帝舅舅宽仁大度,从不计较王夫子的这些言论,现在想来,皇帝舅舅又何尝不觉得帝王家至尊者无情呢,父子无伦理,兄弟无手足,姊妹做筹码,婚嫁为权谋。
天气阴郁,屋子里压抑的厉害,含和便挪了凳子到院子里纳凉,看着永儿和另外两个小宫女忙进忙出的整理院子。
远处的赤霞接着碧水,水天一色,仿佛大地间都被涂满了燕脂,又如同一个羞红了脸的姑娘。晚来无风,湖面如平镜一般,静的仿佛一幅画,只偶尔在枯荷之间,掠过一两只水鸟,才惊起一片涟漪。
含和漫不经心的摇着蒲扇,后院栽满了艾草,久无人打理,都长疯了,不过也正是如此,这般燥热的仲秋反而没有什么蚊虫。
要知道仲秋的蚊子咬人最是厉害,她又怕极了这些小东西,故而自幼一到夏天,直至冬初,绣楼里到处都摆满了熏炉、挂满了纱帐,夜里还要婢子不停的打扇驱蚊,才能安稳入睡。
永儿正打算动手铲了这些艾草,含和招了招手:“算了,留着这些还能让我们少受些蚊虫叮咬之苦,略略修剪一番就好。”
永儿想了想,觉得也是,就把那些快到腰际的艾草剪矮一些,减下来的碎屑就用兜子兜起来,悬在床头和门口,按永儿的说法是既辟邪又驱蚊,一举两得。
一日三餐都是内侍划着小船给送过来的,后来他们许是嫌麻烦,干脆就直接送了果蔬过来,起先一日一次,后来慢慢的就两三日一次,再后来三四日一次也有,好在这个小岛上因为王阁老的缘故,被建造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永儿虽然从小养在含和身边,但她的老子娘却是厨房的掌事,故而做出些能吃的东西还是不在话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