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实觉得自己似乎是被嘲笑了,但他却没有因此不高兴,反而想要主动开口说些什么。
“我家……”秋实顿了顿,改口道,“屯子里没这个。”
“屯子什么样儿?”徐明海好奇,“你们平时都玩儿什么?”
“挺大的,”秋实努力给徐明海描述,“夏天的时候我们就在草甸子里玩。那里有傻狍子,一吓唬它就跑得老远了。有时还能遇见小狼崽子,其实就跟小狗一样。甸子里有花脸蘑,捡了回家能当菜。但是也要当心,大人说草长得矮的地方千万不能去,是鬼沼泽……”
秋实说着说着眼前似乎就出现了那波涛滚滚的绿色,一直翻卷到天边。天边是云,扇动翅膀停在半空中的是一种叫“天子”的鸟,叫声特别好听。他不由得想,到底哪里才算是家乡呢?
徐明海第一次听小孩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又问:“那有零嘴儿吃吗?”
“白薯干、米花糖、馓子、炉果,菇茑、冻梨……”秋实如数家珍,“也挺好吃的。”
“白薯咱也能烤啊!”
徐明海听到这里便跳下床去,趿拉着鞋跑到外面,从窗户底下抄起两块身材细溜的白薯,转身回到了屋子里。然后把白薯摆在了火炉子上面。
晚饭前,李艳东出门拿白菜的时候,往徐明海的屋子里一斜眼,就看见了这么一幕。俩孩子一人手里捧着半拉焦黄流油的白薯,正好好地坐在床上看书。谁都是一副不给大人添乱的懂事模样。
她盯了会儿多动症似乎已经痊愈的儿子,又看了看脸蛋和周莺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秋实,不知怎么就回忆起了小时的事。
那个时候,院子里的孩子不少,可陈磊就只对周莺莺一个人好,带着她满世界地玩儿。而自己就只能装作满不在乎在一旁偷偷瞅着他们——居然跟现在的情景差不多?
李艳东叹着气,摇了摇头,像是要把满脑子莫名其妙的想法甩开。她一边扒着大白菜外面一层冻干了的帮子,一边往厨房走去。心想,好好的,她怎么就回来了?
第7章 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徐明海觉得这日子过得就跟小女孩跳的那个猴皮筋儿似的,一会长一会短。秋实没来的时候一天绷得老长的,没劲透了。可如今,日子突然就又短了,缩成巴掌大小,一天还没怎么着呢就过去了。
在物质普遍匮乏的年代,能玩儿的东西却不少。徐明海教秋实弹玻璃球,拍洋画儿,传授他“一条龙”和“满堂红”的心得和技巧;秋实投桃报李,教徐明海抓“噶了哈”。
在北京,没地方找狍子膝盖骨,陈磊给他们弄来了猪的来代替,四个子儿一副,磨得小巧方正,像是玉打的。俩人面对面地坐在床上,秋实单手抓起沙包高高一扔,在沙包落下前赶紧抓起一颗“噶了哈”,然后接住空中落下沙包,再依次抓剩下的。
秋实的手法利落干净,徐明海第一次看,只觉得眼前刷刷刷几道白光,以为对方练的是九阴白骨爪,十分佩服。
因为徐明海在院子里有了伴儿,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老实起来,不再天天闹着满世界疯跑去了,所以李艳东心里再不痛快也只能当没看见。
就这样,时间转眼就到了除夕夜。陈磊年前带周莺莺到崇文门菜市场办了些年货,三十儿下午又帮着一起炸了带鱼,炒好了米粉。最后他欲言又止了半天,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天一擦黑就骑上车回了大哥大嫂家,准备跟老家儿一起吃年夜饭。
李艳东那厢按照规矩,也得带上儿子跟徐勇回婆家过年。可都到临出门了,徐明海还拉着秋实在看小人儿书。李艳东三催四请的见他半天不挪屁股,差点就又要发飙。于是徐明海只好磨磨唧唧穿上衣服,一步三回头地跟在大人后面走到院门口。
“果子,我初二早上就回来!”徐明海冲着秋实露在屋门外的半张脸嚷嚷,然后就被李艳东毫不客气拽走了。
这么一来,院子里就只剩下了张大爷一家,无儿无女的关九爷和周莺莺俩母子俩。秋实已经习惯了徐明海在身边一个人整出仨人的动静,现在他人一走,觉得哪里都静得吓人。
秋实见周莺莺在厨房忙活年夜饭,便拿起徐明海留下的小人儿书,自己坐在椅子上看了起来。突然,那只老来院子里晃悠的大白猫蹿到了窗户外面的水泥台上。
秋实认得它,常来这院子里的野猫里数它的脾气最好不认生。又因为它额头上有块黑色的毛,像极了小媳妇的头发帘,徐明海就管它叫“刘海儿”。
他们俩人最喜欢跟刘海儿玩儿,只是有一次徐明海把它抱进屋里去,结果被李艳东看见了,当即又挨了一顿臭骂。
秋实这时候见了它,便放下手里的书跑到了外面。四处转了一圈,一抬眼正好瞅见它顺着门缝钻进了隔壁屋子里。秋实紧跟着跑到门前,却下意识地止住了脚步。
他记得徐明海说过,关九爷是个“半疯儿”。这院子里的大人,只有陈磊叔叔会跟关九爷见面问好,还在年前帮他换了煤气罐。剩下的,没见谁跟他走动。
秋实伸着脖子隔着玻璃往里瞧,白猫正低着头在个青花小碗里吃饭呢。而关九爷坐在一旁,看样子是在跟它说话,眉飞色舞的。就在秋实想要离开的时候,对方却突然抬起了头,然后笑着冲他招了招手。
秋实一不小心对上了“半疯儿”的眼神,当下心里便是一紧。他愣了片刻,却发现自己脑子还挺清楚的,知道一加一等于二,知道自己妈正在预备年夜饭,也记得徐明海走之前说过初二就回来。于是,当关九爷再次笑嘻嘻招手的时候,他就情不自禁地推门走了进去。
这还是秋实第一次近距离看清对方的样子。关九爷的头发已经全白,身穿一件黑色的夹袄,消瘦的脸上全是密密的皱纹,眼皮一左一右耷拉着,眼珠却不浑浊,挺精神的样子。在秋实看来,他可比马路上的那些凑在一起侃大山的大爷们干净利索多了。
“你叫果子呀?”九爷的声音挺细,充满和他年纪不相符的活泼。
秋实点了点头,想要张嘴叫人。又不知道喊他什么好。
“就叫九爷吧,”他从一旁抓起俩核桃,拿来手里揉来揉去,“你大名儿叫什么?”
秋实告诉了对方是哪两个字。
“春华秋实,怪不得叫果子呐。”九爷点点头,又问了问岁数,知道秋实是打黑龙江来的,自言自语道,“黑山白水,好地方儿。”
秋实蹲在地上,一边有问有答,一边把手放在大白猫的后脖子上轻轻抚弄。那猫正仔细吃着一碗白水煮小鱼,秋实觉得“刘海儿”的日子比自己过得还好。
“唧唧……油……”
秋实侧耳一听,觉得这动静熟悉,便抬头四处去找。
“知道这是什么叫唤呢吗?”九爷问。
秋实回答:“蛐蛐儿。屯子里草地里多得是,我逮过,但冬天就都没了。”
“聪明。”
说着,关九爷便放下那俩油光锃亮的核桃,从怀里掏出个窄屁股平嘴的小罐来,他轻轻地晃了晃,得意道,“这可是我立秋刚一过,一大早上起来去土城儿菜园子后身儿那条小沟儿里逮的尖翅金丝黄麻头。”
这名号听上去挺吓人,秋实咬了咬嘴唇没说话,但脸上全是期待。
“想不想开开眼?”关九爷的神情,就跟徐明海显摆自己玩具小人儿书时没什么两样。
秋实稍一点头,他便扣住罐腔,掀开笼盖,里面的活物就跑到了他掌中的阴影处。九爷又轻又慢地张开手,这只’尖翅金丝黄麻头’便全须全尾地展示了出来。
秋实一看,真是只神气的蛐蛐!比自己逮过的那些都大。两根须子跟铁丝似的又长又齐,上下搅动,像是拿着两柄倚天剑。身形壮硕,威风凛凛,浑身上下都透着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一百二十不含糊。
“你看看这脑线,水净沙明,细贯到顶;你再看看这翅壳儿,纹路密细,闪烁如金……”九爷越说嘴里的词儿就越多,红光满面的。
这时,大白猫克化完了鱼,冲着九爷喵呜一声。他赶紧把蛐蛐放回罐子然后揣进怀里。紧接着冲猫一张手,那猫便跳了上去,熟门熟路地窝在他腿上,尾巴耷拉下来一摆一摆的,很是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