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衷跟着朱旻出去,轻轻掩上房门后站在过道上问他:“他的视力是什么意思?”
朱旻一只手插在衣兜,腋下夹着拍纸簿和垫纸板。他睁着充满智慧的眼睛在符衷脸庞上扫了一圈,斟酌了一会儿词句后才扭过身走开了些,开口说:“那是最后恢复完毕的预估视力。他现在是瞎的,再怎么治也治不成原来那样。我不想隐瞒什么,但你知道,他来时已经简直不像个人了......老天,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烧伤能治好几成?其他地方有没有恶化?他什么时候能出院?”
打火机燃了起来,紧接着朱旻点燃了嘴里的烟。他吸了一口烟,撇过眼稍瞟了下符衷,故作淡定地朝过往的实习生点头打招呼:“烧伤能治好。但他全身90%都毁了,恢复时间会比较长。不过以他这么强的身体素质,并发症找不上他的,估摸着两三个月就差不多了。但北京批下来的告示中要让他休满三个月。多给他一点恢复的时间吧,满身都是伤疤,上帝看了都要吓一跳!”
符衷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朱旻含着烟抽到一半,用两根手指捏着它,拿下来抖了抖烟灰。朱旻两手支在栏杆上,眯着眼睛欣赏烟头是怎样越烧越短的:“你不远万里从北京过来,来了又不告诉他,为什么呢?”
符衷在朱旻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定,同样撑在栏杆上往下俯瞰。他心里转着一些不切实际的念头,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接起朱旻的话:“我有点害怕罢了。怕他伤心,怕他哭,而我却无可奈何。”
“为什么其他人不来呢?只有你一个人来看望过他。”朱旻又问,他的烟快抽完了。
“其他人怎么会有我这么喜欢他。”符衷低下头趴在栏杆边上,眼神像个孩子那样真挚,“他难过我也难过,我想让他笑,让他感到快活。整整四年了,我是那么甜蜜又痛苦地想着他。”
烟雾散尽,朱旻只字未吐。半晌后有人给他发了通知,说是别的病房有人需要检查。朱旻把烟头丢进了垃圾桶,临走前用文件夹拍了拍符衷的肩膀,说:“三土人不坏,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知道为什么老天非要如此折磨他。他的日子不好过,多来看看他,他需要有人陪伴。”
符衷看着朱旻消失在转角处,心里琢磨着医生的话。他在栏杆边上待了一会儿,折回身子走到季垚的病房前,轻手轻脚地开了门。符衷没有进去,他站在门边凝望着季垚单薄的身躯。季垚还深陷于睡梦,也许在他的梦里,生活才不至于这么难过。有梦做是好事,符衷打心底里替他感到高兴,也预感到他的身体马上就能一日好过一日了。
伫立良久后符衷关上门,默默地转身离开了这个飘荡着消毒水气味的地方。飞机停在楼顶停机坪上,正等着他回去。
*
回忆戛然而止,随着那些欲言又止的喜欢一并消弭在空气中。符衷被季垚咳嗽的声音扯断了思绪,他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放下了勺子,正对着一盘子香气扑鼻的饼块怔愣出神。季垚擦了擦嘴角,向前探过身子来,抬起眼皮问道:“你看起来有点伤心,在想什么?”
“没什么。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尽管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现在还是会让我感到失落。”
“是弄丢了什么东西吗?”季垚舀了一勺杏仁冻送进嘴里,注视着符衷的脸庞,想要从他微妙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来。
符衷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勺子和碗碟,好歹来了一点胃口,他重新慢慢吃起馅饼来:“我弄丢过很多东西,也错过了很多东西。现在我不想再做一个丢三落四的人了,我那么深地爱着......”
季垚埋头吃着杏仁冻,咬碎香喷喷杏仁,很快地接了下去:“爱着什么?”
符衷坐在对面看着季垚,他张开嘴,季垚的名字就在他嘴边打转,但把它说出来却显得那么艰难。符衷喉咙发涩,他多么想抱住季垚,抱着他痛哭一场。符衷微微笑了笑,避开了这个话题,去盒子里摸出两颗巧克力来,剥开糖纸放在季垚面前的盘子上,说:“吃糖吧,吃糖能使心情愉快。”
“可是我刚刚才吃过。”
“那就等会儿,等心情不好了再吃。”
季垚看着他笑了,这一笑扣动了符衷的心弦,甜蜜和痛苦同时让他心绪不宁。在出神之余,季垚语气平淡地说起了另外的事:“我跟你讲过唐霁的故事吗?”
符衷点头又摇头:“没有。我只知道他是时间局的人,犯了弥天大错,被关进了燕城监狱里。”
“这是你刚刚才从新闻上看到的吧?”季垚笑道,他看着符衷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摸了摸脸。季垚没有马上说下去,他心不在焉地拨弄盘中的巧克力浓浆,叉起了一小块含在嘴里。
太甜了,甜得他胸闷。季垚撑着手肘,低头凝视着盘子里碎掉的巧克力球,心情却没有像符衷说的那样好起来。他撩起眼皮看了看符衷,发现对方也在悄悄地望着他笑。季垚把糖咽下去,别开视线免得自己被他打乱思绪。符衷把季垚这种人浪漫化了,季垚是把他当作同是性情中人来喜欢的。
喝了一口柠檬水才把甜腻感压下去,季垚垂着手腕思量良久,最后娓娓地开了口:“你知道我去哪里参战了吗?”
这是季垚第一次主动说起过去四年的事情,符衷立刻正襟危坐,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听他讲述:“非洲,乌干达。”
“不止乌干达。最开始是在埃塞俄比亚,然后战火一路向南,烧到了乌干达。我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乌干达度过的,那儿是赤道,草原、雨林......自不必多说。”季垚慢条斯理地一边回忆一边说,有时候他要停顿好一会儿才会继续接下去。好像这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久远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细节了。
符衷没有打断他,他们沉默时就一起沉默,符衷耐心地等待着季垚说下去。季垚扣着手,怔忡不安地顶着大拇指:“唐霁和我一起远赴非洲参战,我们在一个中队里服役。转眼四年过去了,在最后一战的时候,我万万没想到唐霁会在我飞机上动手脚。飞机爆炸后坠落在刚果河里,那是战场中心,大火,到处都是火,整条河都烧了起来......”
季垚直摇头,没有继续讲下去,而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符衷刚想开口安慰些什么,季垚抬起手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拿起水杯放在嘴边大口地吞咽着。符衷注意到他嘴唇发颤,等他喝完水后,他的双眼已经完全被泪水浸红了。季垚放下杯子,捂住脸遮住自己的眼泪。但符衷并不因他的眼泪就小瞧他,生死一念的事情,再勇敢的士兵也会后怕不已!
“不说了,我们不说了。”符衷站起身来绕过桌子朝季垚走去,双臂松松地拢住他,轻轻让他靠在自己胸前。符衷摸到了季垚发鬓,发现那儿已经被他抹开的泪水打湿了。
“我至今还没想明白,我死了对他有什么好处呢?”季垚哽咽着说,他放下手,强装镇定地用手指揩去泪珠,“我想不明白。死去的战友们在每个夜晚都会回来,来到我的梦里。”
他说着说着就直摇头,战争给他留下的创伤太重了,而那创伤不是用创可贴就能补上的。季垚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双手,斜过身子靠在符衷胸上,被他抱着、安抚着,忽然觉得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他只能独自承受这些忧郁,而现在他有了可以倚靠的人,而这样似乎变得更好了。他需要在清醒的时候疏导焦虑,有符衷在旁边,他的焦虑就流失得快些。
*
西城第九公路从四环外穿过,西城的发达有目共睹,灯火彻夜长明。逢年过节,总有装扮成福神的队伍从主干道上经过,打头的是一辆扎满绸缎、插有鲜花的花车,福神则站在花车上抛洒纸扎的锦鲤,还有新鲜的花瓣。福神来的时候往往万人空巷,远远近近的居民都穿上最好的衣服,携家带口地坐上车赶来观望,而北京城一连几天都会沉浸在喜庆的氛围中。
装甲车队护送一辆救护车行驶在第九公路上,片刻后他们越过一块界碑,就从城郊进了市区。车灯的光霎时照亮了涂有黄漆的界碑,碑上一边写着“西城西”,一边写着“燕城”。
城郊尚未开发,孤陋的板房零零散散地伫立在一望无际、荒芜寒凉的原野里,大而不当,简陋寒碜。大片的菜园和打麦场杂树横生、野蒿没膝,风声呼啸,吹开了板房破败的栅栏,因此得以窥见此屋的堂奥。田埂上丛生的荒草相继倒伏,车灯恶狠狠得刺入浓重的黑暗里,远方横卧的山峦则酷似藏匿的猛兽。一条公路从被人遗忘的土地上横亘而过,尽头处连接着璀璨的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