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垚听见他喊疼后便翻身坐起来,冷冷的空气一下子钻进了他薄薄的一层缎袍里。季垚打了个寒噤,听闻符衷流了鼻血后他就心疼得紧。他丢开手机,掀开被子起身走到床尾去,把符衷按在床边,固定住他的额头和脸面,扯过纸巾帮他把多余的血迹擦掉。
“好好的偏要流什么鼻血,你看,下半夜的美梦全都断送在了你手里!”季垚压低声气责怪他,生怕打碎了这静谧的氛围。符衷拉着唇线笑了笑,虽然是责怪,扑进耳朵里却像雨打芭蕉似的动听。他心里有种古怪的愉悦感,便停下了动作,乖顺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任他施为。季垚见他不躲也不藏,特意放轻了些动作,这对符衷来说这简直是温柔以待了。
擦完血迹后季垚用手指轻轻按按符衷的鼻尖,符衷眨了下眼睛,趁着黑暗的掩盖故意说自己疼。季垚不知道他这话究竟是真是假,但也没追究,捧着他的下颚骨低头给他轻轻吹了吹。
“好了,这下不痛了吧?”季垚离得稍远些,把那些沾有血迹的纸巾包好,扔进垃圾桶里,“这么一点小事儿都喊痛,以后还有的你受呢!”
符衷仍旧抬着下巴,一手按着脖子后头,这样止血快些。他垂下睫毛看向季垚,虽然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影子,但只凭一个影子也能看出来是他。符衷笑了起来,说:“不痛了,您把我的疼痛全都吹走了。往后若是受了伤、喊了痛,只要想想您,我就不会害怕了。”
季垚把手插进符衷的头发里,不客气地揉了揉,然后按着他的头顶俯身靠近他,伸出手指点在符衷的鼻梁上:“不许说‘受伤’这种词,你得明白我们干什么的。没人可以受伤,士兵!”
“您说得对,长官,您百分百正确。”
“你脸上怎么烫?”季垚用拇指蹭了蹭符衷的两颊,他心里早就猜了七七八八,但季垚决定自己也要出击,总不能一直让符衷把自己弄得脸红心跳。
符衷的心脏果然紧缩了几下,他按捺住心跳,免得它一下飞到了季垚那儿去。符衷收了收脖颈,趁着漆黑毫不羞赧地看向季垚,嘴上却说:“是因为您的面相太迷人了,英俊、果敢,给人力量。您知道,年轻人血气方刚,这种时候容易亢奋,想要与您一决高下,所以满腔热血把皮肤烧得发起烫来了。”
“实话告诉我,你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么多骚话?”季垚忽然严肃起来,他颇为不满地抱起双臂问道,“难不成以前也有人对你这么说过,然后你转过头来又对着我使出浑身解数了?”
两人面对面相对着,符衷侧坐在床沿,季垚挺着身子分开腿跪在被褥里,臀部贴在脚掌上。季垚盯着他,等他说话,符衷摇了摇头回答:“没有,长官,无师自通罢了。”
季垚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符衷就像一场飞来横祸,总是在他的意料之外。季垚别过脸去,松开双臂去把纸巾拉过来捂在符衷的鼻子下边,替他清理污血:“好一个无师自通。”
“屋里太黑了,我们要不要开灯?”
“不用。”季垚不假思索地回答,用左手捧起符衷的脸,“不用开灯,很刺眼,等会儿今夜真的不用睡了。别担心我,我看得清,我只是近视,不是瞎。”
符衷却笑开了:“您若是再离我这么近,我就要亲上您了。”
季垚闻言一皱眉头,那对长长的眉毛顿时把符衷的魂勾走了,让他猛地一下出了更多血,忙抬手遮挡住。季垚收了手,把巾帕丢到他脸上去,佯装恼怒道:“你怎么这么不害臊!”
“说得我又开始流血了,天哪,这回怎么止不住了。”
“滚蛋!”季垚骂了他一句,倒回床铺里掀起被子把自己裹成蚕蛹,只露一个头在外面,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起了觉。哪知符衷的骚话简直要了人命,眼睛前、心尖上都是他的面影,耳朵旁、脑海里都是他的声音。镇静药的药效毫无作用,季垚半晌之后根本睡不着。他的脸很烫,伸出手来摸了一把,烫得他直甩手。若不是没开灯的功劳,他这张石榴子般的红脸蛋哪还能见人!
*
何峦的母亲在床榻上熬了一个月,最后还是一命归阴了。何峦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清晨,母亲觉得自己好多了,又可以坐起来靠在床头说说话了,他就把母亲扶起来,把她最爱的梨花箱子放在床边。母亲仿佛变成了年轻人,重又回到父母身边当闺女、重又守着她少女时代的朦胧心愿了。
母亲给了何峦两把钥匙,说:“这是你爸爸留给你的。等我不在了之后,你就去把楼下那间杂物室的门打开,到屋子的东北角去找找。那儿有一个密封的窖井,你把里头的东西拿出来就行了。”
“那是什么东西?”何峦接过钥匙,坐在床边拉住母亲的手。
“那是一个藏了很久的秘密,我一直以来都在保守这个秘密。现在时间到了,我行将就木,而你也应该踏上旅途了。”母亲望着他温和地笑起来,瘦骨嶙峋的双颊上薄薄的皮肤是青灰色的。
神秘的话语引得何峦忍不住深深思索起来,他看着手里的钥匙,还是不明白母亲的意思。而母亲不打算继续说下去,她摇了摇头,说:“扶我躺下吧,我想睡一会儿。”
何峦让她枕在了枕头上,再替她拉上了被单。母亲躺下去之后就闭着眼睛,浅出浅入地呼吸着,再也不动了。何峦没有离开,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直拉着母亲的手,沉默地凝视着她。忽然,他打心底里感到了一种恶狠狠的难过在刺着他的心脏,而他又是那么忧郁地落下泪来。
梧桐树泛白了,沉没在秋风中。天非常冷,看起来好像要下雨了,乌云黑压压地埋伏在楼房后面红黄相间的树林上。窗子漏了一条缝没关严,冷风就从那儿透进来吹到母亲身上,吹拂着房间里铅一般沉重的怪影,而母亲那疲惫不堪的心灵正在努力完成最后一跳。在这一跳之后,尘世种种便化为飞沙走石,她停止呼吸、归西而去。
母亲走得没有痛苦,她本就病入膏肓,无论如何也回天无力了。何峦坐在椅子上,抬手捂住脸,他没有放声痛哭,只不过是落了一行泪,随手便擦去了。他明白母亲已远离人世,这是一早便预料的事情,他已经做过无数次心理准备了。何峦紧紧捏着母亲给他的两把钥匙,一想到自己还这么年轻、未来的路还那么长,他就忍不住弓起身子小声啜泣起来。
何峦整理好了母亲的东西,他将所有的证明文件装进档案袋里,然后拨通了殡仪馆的电话。没过一会儿就有人开着专用的车来到了院门外,连何峦都忍不住惊奇他们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他与殡葬管理员见了面,管理员在查阅了所有的文件之后就命人将死者抬走了。何峦与之一同前往火葬场,进火化炉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母亲。此时屋外开始下雨,十一月,北京正是天冷得厉害的时候。负责母亲全部殡葬事宜的管理员在小厅前的屋檐下找到何峦,问他:“你姓何?”
何峦正忖度着接下来要干的事,闻言吓了一跳,站开了些回答:“是的,我姓何。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管理员点了点头,再与他握了个手,随后便撑着伞离去了。
雨下得大了些,何峦打点完母亲的身后事,再去市场买了些菜,然后乘公交回家。他坐在车上时还在恍惚,闹不清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但这世界的一切又是那么实在。片刻后,何峦忽然接到了派出所打来的电话,警察在电话里告诉他——父亲被车撞死了,喊家属前去问话。
接完警察的电话后何峦默不作声地把手机收回去,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高大魁梧、野性犷悍的酒鬼此时已与他阴阳两隔了。父亲的死没有母亲来得那么令他伤心,何峦对自己的酒鬼父亲心存怨恨,虽然一夜横死对他来说有点过头了,但何峦觉得真正解脱也莫过于此了。
傍晚时分回到家,天一如既往地黑着,时间在地球上是没有意义的。何峦打开院门走进去,却见满头银发的女房东坐在她自家门前的宽阔屋檐下,百无聊赖地做着些手工活。
女房东见到何峦过来后就停下了手里的活,抬着松弛的眼皮从小小的眼镜片上方看着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