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该。”喻子延果断道,“我第一次也没说错,他是个既懂得谋划,也有底线的人,这很难得。”
“听上去像夸你自己。”朋羊努嘴。
“是么?但他应该是马基雅维利的信徒。我不是。”
“你是谁的信徒?”
“我不是谁的信徒。”喻子延喝了口红酒,他抬起头看她。
“喜欢的?”
“尼采。”他一口答道,放下了红酒杯。“还有很多其他。”
朋羊这时放下了筷子。她很细致地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她拿餐巾擦着嘴角,也拿起了红酒杯。在抿下一口之前,她盯着他敏锐的眼睛说:“你当然喜欢尼采。”
他也看着她,看着她抿下一小口红酒。
“喜欢不代表认同?”她问。
喻子延抬抬眉,又是一副她问了句废话的模样。
朋羊不甚在意,忽而笑出来。“我爸爸也喜欢。但他喝多了酒会说尼采是混蛋。他喝了酒还会跟我说什么,世界是黑灰白的,也是五彩斑斓的,首先你得看得到,而想要看到更多,就要付出点什么。我小时候都觉得他是骗我学钢琴。”
“尼采是混蛋。”喻子延笑着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我记得你父亲是中学语文老师。”
朋羊又喝了口酒,嘴里涩涩的、甜甜的。
她点着头,“Underachieved,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毕业于北京一所很不错的大学的哲学系,在他的时代,中国大学生的‘价值’比现在高,但他因为种种原因回家乡的中学当了语文老师。他对自己的命运并不满意,他一直过得不算开心。他很多大学同学都达到了不错的成就。”
朋老师时常喝酒,不过从六年前开始,朋老师喝酒以后都是开心的。
这的确是因为她。
尼采肯定不喜欢朋老师。
“听上去有点像《Breaking Bad》里怀特先生的前五十年人生。”过了一会儿,喻子延笑着说道。
“跟怀特先生比,我爸爸很平庸。一个
是戏剧人物,一个是真实的人生。而且,我爸爸没有break bad。没有一个……引爆点。”朋羊说到这,忍俊不禁,“再说了,他的专长不适合犯罪,没法暴富。想像一下,他去贩卖哲人语录……”
“但他有了你这么一个女儿,你算……break bad?”
“I was born to be bad. 但什么是bad?我认为我比很多我认识的“好女孩儿”和“好男孩儿”有基本善意多了。”朋羊自信地说,她肩头耸动着,“我从小就是persona non grate,社交弃儿,跟家庭教育有点关系,但也是我自己选的。我爸爸说我像魏延,天生一根反骨。你知道魏延吗?”
喻子延摆了下头。
难得有喻子延不知道的,朋羊兴致勃勃给他解释了一番。
待她说完,她发现他脸上的笑……有点诡异。
“你知道,对不对?”她晃动着红酒杯,揭穿他。
“我不介意听你解释。我想他们现在应该很为你骄傲。”
“算是吧。”朋羊还在想喻子延之前说的话,“噢,这是为什么你说过,你跟你父母是很不一样的人。他们更尊崇理性和传统价值观。”尽管是东西结合的传统价值观,而这个“传统”
是清教徒与东方精英主义的完美结合。
“没错。”
“有趣。”朋羊边想边说,“这么说来,安妮塔才是你们三个里相对最像他们的。安妮塔和子翔一开始肯定以为你是最像他们的。”
“事情总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喻子延淡笑着。
他们已经吃完了,喻子延问朋羊是否要甜点。他还没有学会这个,但冰箱里有牧场的厨师做的布丁,非常新鲜。
朋羊拿着红酒,摇了摇头,“我喜欢这个红酒。”
“是的,你喝了不少。”喻子延迟疑了几秒,望向窗外,云层压得有点低。“我妈妈和安妮塔以为你们会结婚。”
喻子延的声音像从很遥远的地方来。
朋羊看着杯中晃荡的红色液体。
她那时候从来没期许过子翔求婚,但她也没想到他们会那样分手。
虽然回过头看,一切都是有征兆的,且根本不是从那根丢失的金链子开始的。
可能是因为她喝了酒,她放任她的记忆去到了三年前的夏天,去到了她的二十五岁。
她回到洛杉矶的家中,回到自己的
卧室里,当她想到他在这里抱着她说金刚和安,说孙悟空和女妖精,她又退了出去。
她住在琳达家的客房,有接近两个星期的时间,她下不了床,睡不着觉,也吃不下东西。
琳达和麦吉轮流照顾她,她们不问发生了什么,她们只是确保她活着,还算健康。
有一天,她能下床了,她打开门,走到客厅。
琳达和麦吉正在吃晚饭。电视上在放足球比赛,没有开声音。
琳达想去关电视,麦吉阻止了她。
然后,朋羊听到了她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女权主义和最反女权主义的笑话。
麦吉说:“看看你的胸,妹子,这个世界上他妈的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值得我他妈为他瘦掉他妈的半个罩杯。”
琳达跟着说:“女人一般为了男人隆胸。”
朋羊低头看了看自己,她穿着半透明的吊带睡裙,灯光下,一览无余。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看上去糟糕透了。从乱糟糟的头发到浑身上下流失掉的肌肉和脂肪。她低着头笑地肩膀猛烈颤抖,可能跟精神病人一样。
“我去洗个澡。”她抬起头说,“我想吃……”她想吃很多东西,披萨汉堡水煮鱼,但那不是个好主意,她两周以来几乎没怎么吃过固体食物,“我可以吃一个三明治吗?”
“当然,我给你做。”麦吉站了起来,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朋羊看向电视,问:“世界杯?”
琳达点头,“英格兰进十六强了,下一场来洛杉矶踢……刘达航说他踢得不错。我觉得他看着过得不错。”
朋羊盯着电视看。比分是英格兰5:1尼日利亚。一两分钟后,镜头扫到了他。他看上去还是那么生龙活虎,笑着跟他的队友击掌。
那时候,她突然想起来喻子翔跟她说过的一句话。
喻子翔说,不管发生什么,喻子延都不会让自己过得很悲惨的,这是他的体面和优点。
她当时没在意,但那时候,她彻底理解了这句话。
而且,她想,即便她和子翔分开了,但她很确信,如果子翔就在这里,看到她这副模样,也会很难过。
她不应该这样对待自己。
麦吉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我希望你不会生我们的气,史蒂夫打电话来问
过,我想是子翔的意思,他问你还好吗?我告诉那个装模作样的英国人,你过得很好。”
“谢谢,那是最好的答案。”朋羊高声说。
电视上又出现了那个男人,他蹲下来,好像在调整他的护腿板。
之后,朋羊离开了美国,去了澳大利亚度假。
史蒂夫几天后又打来电话问了一回。这一回,朋羊让麦吉告诉史蒂夫,她过得很好,她知道他也是,请以后不要再问了。
其实,那一切跟他们分手时的约定不太一样,但或许是可以预想到的。
朋羊在澳大利亚缓慢恢复着身体和心情,白天游泳、冲浪、潜水、晒太阳,晚上看书写歌。
潜水、冲浪她一直都会也都喜欢。她毕竟住在西海岸,算是个假的加州女孩儿或者LA女孩儿。2025年夏天在撒丁岛,她和子翔偶尔就会一起这么玩。
她停止了使用手机。琳达陪着她,如果真的有重要的事情,她也不会错过。
第二周的时候,她跟琳达说她想去跳伞。
琳达吓了一跳,“你不过是失恋了,这个仪式感没必要吧。而且,你一个大明星当游客也太敬业了。”
朋羊摇着头说:“何靖岚以前跟我说,她觉得我是会喜欢跳伞的人。我从来没跳过,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我得试试,我很想知道。”
琳达无法,只能帮她预约。
他们上了天。琳达说她是绝对不会跳的。
朋羊跟着跳伞教练,脑子里一片空白。
要下去的时候,琳达很忐忑也很关切地又问了一次,“你确定?”
朋羊笑着点头,不说话。安全性几乎百分百的事,有什么不确定的,都不用她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