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我自己回去。”他依旧倔强冷漠,并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让开了她扶着的手。
“你自己能走吗?没事的啦,我爹爹就在这片儿经商,我也住这附近,很快就能送你回家。那些混子知道我是谁,不敢欺负我。有我在,你也会安全的。”女孩对他的退避和抗拒察若未觉,依旧秉承着一腔善意,执着地要看到他安好进家门,不再给那些混子可趁之机。
男孩依旧拒绝,两人僵持间,巷口一道老妇的唤声传来,
“小姐,您跑哪儿去了?快跟我回家吧,出来这么久,老爷夫人要着急了。小姐……”
眼前这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吐了吐舌头,面带一丝无奈,转身对一身狼狈的他致歉道,
“啊呀,奶娘寻来了,她最难缠了,我必须得跟她回去。对不起啊,不能送你啦,你自己要万事小心哦。”说完便朝着巷口跑去,没几步,却又折回来,
“对啦,如果再有人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字,他们肯定不敢再动你。我爹爹在巡阳城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叫陈依依,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依依。记住了吗?”
她的笑容明媚灿烂,人间芳菲四月天,映着天际瑰丽的赤金色晚霞,红日渐染,耀眼逼人,灼烫着他冰冷的灵魂。
随后女孩便转身跑开,在妇人看到二人之前回应了寻她的奶娘。
她似是被妇人嗔怪了几句,但她撒着娇扭着妇人的手就打消了奶娘余下未出口的责备。她临走前探头往巷角瞥了仍待在原地的男孩一眼,便转头催促着奶娘快些回家。
他身上到处是伤痛,许久才缓过劲,踉跄着一步一顿地朝陈府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都感觉到身后有人,一回头那身影便敏捷地隐匿了。那人只是一直远远地跟着,也不上前,并未有任何不轨之举,他便也随他去了。
回府后,陈老夫人见他这幅模样,眼中满是不加掩饰的厌恶和嫌恨,问他何事非要独自出府,那几个看守他的小厮又去了哪,没半分公子哥的样子,整日给陈府丢人。
他听出了弦外之音,但没有半分辩解之意,只是漠然陈述了一句,
“今日是母亲的忌日。扫墓祭拜,不劳他人。”
陈老夫人听了他的回话,想起他母亲,更是憎恶至极,眼中怒意烧得更浓。无奈这个男孩好歹身上也有陈老爷的血脉,再如何也动不得。但她不想再和这个碍眼的庶子废话,便以护主不利随意发配了他院中那几个奴仆,又随手给他指了一个本是在府中末等小厮,并寻了由头说是为免他于殃灾,不得随意出院,更不得擅自出府,变相将他禁足于自己的院中。
回到院中,原就惯于粗活的小厮笨手笨脚地帮他料理了伤口。洗漱后,他独自躺着,第一次体会到了因为一个陌生人辗转难眠的滋味,眼前全是她巧笑嫣然,不知人间愁苦的娇美面庞。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他在黑暗中睁着眼,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严寒冰封的心湖在她身后漫天的明朗晴空之中,悄悄裂开了一丝缝隙,消融的冰雪间也泛起细微的涟漪。
“记住了。”
闭眼入梦前,他呢喃了一句她并不会听到的回答。
此后,陈谆便在自己的院子里一方天地间安静地长大,而那个粗手粗脚的小厮,十年如一日,也一直跟他到了现在。
思绪再度回到眼前,陈谆探手至桌下木屉间,从空阔的抽屉里头取出了独躺着的一张纸,唤了小厮上前,递到他手中,示意他打开。
小厮满腹狐疑地打开,心道自己不识字,为何二少爷要给自己一张纸?展开看到眼前的物什,却是心惊得一跳,虽然不识字,可是如何能连画了自己红手印的卖身契也不认得?二少爷此举是……
陈谆坐久了有些力竭,脸色也不大好,刚吹了些风,现在又咳起来。小厮眼明手快,立时将他扶到榻上半靠着。与此同时,陈谆缓缓出声:
“我是一个无用的被弃之人,这么多年,你却待我忠诚无二,尽心竭力,无半点不是。此番我去了,别的无所牵挂,却理应还你多年的照拂之恩。想来想去,只有给你求一个自由身,才对得起你。这样,我也能安心了。”
小厮听完一贯拒人于千里的二少爷这番话,顿时明白了原来二少爷心里早把他一个卑贱的使唤小厮当成了自己人,瞬时间热泪盈眶,感深肺腑。
“二少爷,能照顾您,又何尝不是奴的幸运呢。您的大恩大德,今生无以为报,来世还当衔草结环,做牛做马!”小厮手里捏着自己的卖身契,膝盖扎地,怀着满心诚挚,重重地朝他磕了几个头。
陈谆勉力挤出一丝笑,点了点头,不再看他。
“我累了,你先下去吧。”
小厮以袖拭泪,哭得双目通红,哽咽着出了门。
门一合上,陈谆就撑不住从靠枕之上滑下,他睁着眼看着床帐顶,知道自己大限之期已到。他轻抚着身上的冬衣,往昔的一幕幕如潮汐般层叠涌至。
他看到的全是她。
她落水时昏迷不醒的苍白,叫他二弟时温柔的声线,她跌落在他怀里羞怯的脸红,二人逃避追杀时她惊恐地让他求生,在山底彼此间默契的相依为命,她戴着他送的簪子低眉垂目,她……
她在巷口救下他,先走后,又不放心地派了人暗中护送他……
她不知道,早在若干年前,她像一道光,将他困顿无望的生命照亮,点燃他一池沉寂枯灭的生活时,他就已经把一整颗心给了她。
他默默地合上眼,发出一声释怀坦然的叹息。
“依依,我来找你了。”
第二十五章
不!不要!
头疼得像要被生生撕裂开,我从角落猝然站起,在飞身扑向榻上生命即将消逝的少年时,却一切都晚了。一阵眩晕来袭,眼前黑了一黑,再睁开眼,周遭的环境又复原成了最初荒颓破败的样子。
熟悉的阴潮之气,蒙着厚重灰尘的床柜摆设,零落的蛛网,久无人迹,萧条不已,哪有半分人气?
可我却如梦初醒。这……这里是陈谆的院子。我心中割舍不下,死后凭着一腔忧怨愤懑凝成的鬼魄长久徘徊于此,脱离轮回,不得转世。也因在阳间停留太久,阴魂渐损,从一开始日夜不停地寻找他,到迟钝愣呆地日日晃荡在这一方院中,再到忘却一切前尘往事,连执念也跟着记忆一并消散。漫无目的,流连兜转,被岁月遗忘。
多少年了?我也不知道了……
眼前浮现记忆中生前的一幕幕
我叫陈氏依依,巡阳人士,乃家中独女,生父从商,小有积产。
自小便被爹娘当眼珠子般疼爱,自然出落得率真烂漫,不识愁滋味。
养在深闺之中,难有出门的机会,也没有什么玩伴。八岁那一次,恰逢打小就服侍我的奶娘要回自己家探亲,我缠着她必要带上我一同出府,奶娘拗不过我,便答应了。
那天,晴日中天,温风习习,正是暮春时节,一来一回,便费了足一日的脚程。马车于傍晚时分回程,刚过城门不久,经转过一条巷子,我看到平日里游手好闲,没钱了便常去爹爹的铺子里讨些短工做活的混子们围拢在一处,好似在欺负人,恰好奶娘喊停了马车要顺带去买些布匹,我就和奶娘有事要办,去去就回,不管她在身后如何喊我,跳下了马车就朝着巷子深处跑。
他们认出了我,怕我回去和我爹告状,今后连最是善心的陈掌柜处的短工也没得做,就作了鸟兽状四散。
果然,他们竟然几人合起伙来欺负一个男孩。看那男孩的穿着打扮,不像是普通寒门子弟,既然是士族,又怎会沦落到这境地?不过他看着年纪不大,却是个有骨气的,身上都是伤,好几处还流了血,衣衫也被撕扯得不成样,却始终一声不吭,也不喊疼,一个人默默地蜷缩着,惹人心疼。
我把他扶起来,他却拘礼立即躲开了我。本想送他回家,一面是怕那些混子见我走了会去而复返,另一面却是存了私心想知道他是哪家的小公子。
因为……他是真是长得很好看啊,虽然此刻有些困窘,依然丝毫掩不住他的高华气质,面若沉星,倔强的眉眼锋利如刀削斧凿,高束的四方髻透出通身的利落,只是,神情太淡漠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