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想必是场浪漫的邂逅吧。”
竹下秋:“恰恰相反,他对我的第一印象糟透了。”
什么“流浪的小狗”,“又脏又傻”,太宰先生当时给他的评价真是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太宰:“噗。”
竹下秋:“想听下去就不要幸灾乐祸啊喂。”
太宰敷衍地:“嗯嗯嗯,快继续。”
“起初他对我很不好。不过不全是他的问题,我那时……也挺不招人喜欢的吧。”
“小时候他总是凶我,导致我不敢找他说话。为此我还特意去咨询过他的朋友们。”
竹下秋笑着说:“太傻了。”边说边摇了摇头。
太宰:“那你为什么还喜欢他?”
这个问题竹下秋被问太多遍了,只有这一次他回答得最为慎重:“因为他值得。如果没有他,我将浑浑噩噩活着直至死去。”
太宰意味不明地沉默了。
……
“我们在一片美丽、广阔的大海边互表心意;而在一个烟花盛开的夜晚,他对我说出了‘我爱你’这句话。”
“我、爱、你?”太宰喃喃道。
“是的。”
“你爱他?”
“我爱他。”竹下秋重复了一遍,声音轻而坚定,“重于我的生命。”
“他也……爱你?”
在竹下秋看来,少年问出这句话时表情茫然近乎空白,仿佛那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的事情。
“正常情况下,我无法替他回答。”
竹下秋依旧声音温和,“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想,是的。”
“他自杀成功过吗。”
太宰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竹下秋道:“他不自杀。”
太宰沉默了很久。
他反复咀嚼那句“他不自杀”,心头升起一股无名之火,不知道是生自己的气还是生谁的气。这恼火里有浓浓的悲哀,还有不容忽视的痛恨和妒忌。
“哦。”太宰沉沉地哼出一声。
他们明知道说的是谁,却默契地打哑谜,谁都不舍得揭开最后一层面纱。
“秋先生也是在横滨长大的吗。”
“对。”
“你的爱人呢?”
“他也是。”
“真巧,我也是。”
“是啊,真巧。”
沉默。
“有点像两个废话篓子翻来倒去。”
“这也太毒舌了。”
“我说错了吗?”
“没错。但有时候废话是人际交往的必需品。”
“略略略略略这样的废话呢?”
“你不嫌费口水的话,当然也可以是。”
“秋先生真幽默。”
“不及太宰君。”
“每次同搭档聊天他都一脸‘要聊不下去了你什么时候闭嘴’,真苦恼啊。”
“那就换个聊天对象。”
“比如你?”
“比如我。”
“应答如流。鼓掌。”
不愧是能和那个他谈情说爱的秋先生。
“呵。”
竹下秋笑了一下。
*
“你们互表心意的那片海在哪?”
太宰突然问,颇有刑讯中突击检查供词真实性的味道。
竹下秋不惧他的回马枪:“很难说清,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如果你想去,我可以带你去。”
竹下秋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太宰回道:“好啊,什么时候?”
他们已经同居一个多月了。时节已入秋,竹下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待到下一个时节。
“等到冬天,我们就去海边吧。”竹下秋道,如果他等得到那时候的话。
太宰一听,眼光微闪,嘴角挂起狡黠的笑。
“你知道么,有本书里,一个少年不敢亲吻他面前的天使,而用这句话来替代。”
“……这样啊。”竹下秋一愣。随后他也笑了,轻声道,“挺浪漫的。”
*
“秋先生,人活着到底有什么希望呢。”
“希望还是有的,比如明天吃马铃薯炖肉。而且南边新开那家餐馆不错,咖喱饭辣的很带劲。”
“切……偷换概念。”
“我是说真的,那家餐馆的咖喱饭可以试试。”以后你会常到那里去的,和一位友人。
“……”
竹下秋停顿片刻,又道:“我听别人说过,人活着是为了自己。”
太宰问:“什么意思?”
“这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没法解答为什么。
秋先生毕竟不是万能解答机也不是织田作之助,“人生的希望”这个命题就算是二十四岁的太宰问他他也没辙。
太宰睁眼望着天花板,一眨不眨。竹下秋把手搓热,覆盖在他的眼睛上。
“困了就睡吧。”他哄道。
*
按摩的结果无外乎两种,或是太宰在竹下秋的按摩中昏昏欲睡直至睡着,或是竹下秋累了,直接上床在太宰身边躺下入睡。当他们一起睡的时候,两个人都会睡得很沉。
今天的情况是前者。
太宰纷乱的心绪在竹下秋的安抚中沉静下来,他的呼吸也逐渐平稳。
竹下秋修长的手指在少年卷曲的发间灵巧穿行,层层解开绷带,露出下面清隽的眉眼。
沉睡的少年像天使一样美好。
竹下秋的指尖颤了颤。
面对这张熟悉的面庞,竹下秋常常恍神,不知是否重演了过去。
幽灵与深渊相伴而生,他在深渊边上苦等多年,才等到拨云见日,等到对方愿意相信他不会也不想离开。
回来乍一面对十五岁的爱人——不,这时不能称为爱人了——十五岁的太宰,他对生命的漠视让竹下秋心惊,无论是他人的生命还是自己的生命。
他的惊讶没有丝毫责怪之意,他也曾经如此。竹下秋只是将一件事领会得更深刻:这些年他和太宰都变了。
重新阻止太宰自杀让他心力交瘁。
然而更令他自责的不是太宰的自杀行径,而是他又一次旁观了太宰少年时的痛苦,却同样无能为力。
秋先生来到这个世界后身上总笼着一抹淡淡的哀伤,原因正在于此。
看着少年的睡颜,那些和他有关的凝望与陪伴,追逐与争执,试探与挽留,离别与重逢,种种画面闪回在秋先生脑海中。
太宰治的笑、太宰治的冷眼、太宰治的哀、太宰治的喜、太宰治的寂寞、太宰治的危险、太宰治的希望、太宰治在寂寂的夜里与他谈“自杀”的困惑。
十五岁的太宰君或二十四岁的太宰先生,终归都是太宰治。
竹下秋爱到骨子里的太宰治。
所有走马灯似的影像熄灭。
剩下在秋先生面前清晰的,就是在枕上安静睡着的、天使般的少年。
*
“……一个少年不敢亲吻他面前的天使,而用这句话来替代。”
一种冲动驱使竹下秋俯下身。然而愈靠近,他接近得愈慢。
缓之又缓地,竹下秋的唇瓣在少年额上印下一吻。
蜻蜓点水的一触,如雨落溪面,轻轻荡开。似是信徒毕生信仰的虔诚,又揉着无尽悲伤的怜与爱。
“我爱他。”
“也爱你。”
竹下秋在心里默默地说。
“有个异世来客不敢对你说再见,而用这个吻来代替。”
“请你原谅。”
太宰闭眼睡着,呼吸均匀。
夜在两个人的呼吸声里坠落下去,没有人挽留。
第19章
在离开前,竹下秋有一个必须要见的人。
那位将时光永远凝固在二十三岁的故人,他死那年竹下秋才十六。
当竹下秋找到他时,他二十出头,样貌与当年分别不大,是一个港黑基层平平无奇的打杂人员。
他就职的部门和竹下秋记忆中不同,竹下秋花了些时间才找到他。不过干的事大同小异——都是其他港黑成员不愿意做的最苦最累的活。
但是名为织田作之助的年轻男人并不介意,给什么活就干什么活。与其说他的任劳任怨踏实憨厚,不如说这个港黑底层小职员过分安于现状了,觉得做什么都好。
而这样一个“怎么都好”的老好人,最后在局势的逼迫下选择了自我毁灭。
竹下秋在虚无中亲眼目睹了他的死亡。
——“去救人的那方吧。如果哪边都一样,就做个好人吧,拯救弱者、保护孤儿。”
——“还有,再给秋一点时间吧,他还没长大。谁都有过无知的青春年少不是吗。”
正是他最后留给太宰治和竹下秋的话,给了他们真正走到一起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