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的高杉走出这片被烧毁的残垣断壁,走过破败的院门,背向着那段再也回不来的过往,坚定地朝着黑夜踏出脚步。
木屐踏过石板粗糙的纹路,脚步自暗绿色的青苔上方掠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冰冷而缓慢的敲击声拖得很长,回荡在无声的夜空之中显得寂寥而落寞。
美梦在大火中付之一炬,而他心底的火焰正燃烧着,要将阻碍他的苍天毁灭殆尽。
为了夺回他所珍视的憧憬而永不回头,即便为之牺牲所有,也在所不惜。
同伴战死亦然,昔日同窗死伤无数亦然,退无可退亦然,只要希望还未熄灭,只要——
只剩下一无所有。
世界在一瞬之间倒塌。
噩梦持续得太久、太久,美梦已然虚幻到令人不敢触碰。
——高杉站在鸟居前,沉默地望着石阶两侧幽幽泛着荧光的石灯笼。
刻着松下神社几个字的牌匾挂在鸟居正上方,是他曾一笔一划描绘过的熟悉笔迹。
他绕过一群正在对着鸟居各个角度拍照的游客,穿过鸟居,踏上了熟悉而又陌生的石板路。
游客里也有八九岁的孩子,四五个一撮在石阶上跑来跑去地打闹,因为被父母呼唤了,便急忙忙往下跑。
脚步声混乱地重叠在一起,石板被踩得嗒嗒作响,这动静又隐没于孩子们逐渐远去的那天真不谙世事的笑声里。
他们无需畏惧失去。
亦不会迎来被夺走整个世界的那一天。
只用像这样奔跑着,掠过他在微风里摇晃的衣袖,奔向如此平凡且触手可及的幸福。
——高杉跨过最后一节石阶。
他走完了那如丧家之犬般流离失所的十年。
他曾因绝望至死去,又因复仇而化身亡灵,直到希望之花将他从地狱的悲鸣中带回这个再平凡不过的世间。
有人倚靠在那扇被修复的几乎与过去别无二致的院门上,一言不发地低垂着头,银白的头发将他所有情绪都遮掩起来。
高杉经过他身边,他亦不曾抬头,只是哑着嗓子说了句。
“她在私塾里面。”
这个银发的男人并没有去找到谁,或者去怀念什么的想法。
他仅仅是站在这里。
好像由始至终,每一天,每一刻,他都像这样漫不经心地等待着,反正想见的人很快就会出现在他身边。
——尽管一等就是万念俱灰的十年。
院子里有游客把三脚架支在空地上,正对着那颗高耸入云的松树调整dv机的镜头,好把周围成排的慰灵碑,和树底下背对着这面伫立着的灰白色头发的男人一同拍摄进画面里。
这人宛如雕塑,一动也不动,流逝的时间仿若与这人一同停留在冰冷的慰灵碑前。
高杉并不清楚这位最初的弟子此刻所注视的究竟是过往的梦想还是逝去的梦想。
怀着憧憬的是这个男人,毁灭憧憬的亦是这个男人。
任谁都曾渴望被救赎,可人并非生来就能懂得何为救赎,只晓得为了夺取,就轻易的牺牲掉他人的愿望。
而他也犯下了同等的罪业。
——高杉动作轻柔地推开玄关的拉门。
教室经过修葺后被还原得分毫不差,做旧的课桌课椅整整齐齐排成几列,大概是为了避免被损坏,桌腿跟椅子腿都固定在木地板上。
桌面上放着刻有名字的小小木牌,木牌底部亦被固定着,上方贴着黑白色的大头照,照片上的画面已有些模糊了。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松阳背对他站在某一张课桌边。她面朝的方向有一个在过道间跑动并四处张望的孩童,孩童眼下正向他身边的母亲发问。
“金泽——重一郎——1840—1858……为什么这个哥哥的名字后面有两个时间呢?明明那边的——那个——桂小太郎,那个哥哥名字后面就没有第二个时间呀。”
“这是一个人的生卒年喔,那位桂先生如今还活着,而这位金泽先生已经去了天堂,并不在我们所生活的世界里啦。”
孩童的母亲轻言细语地回答他。
“啊……”
孩童捧着脸注视着木牌上的照片,困惑的喃喃出声。
“这个重一郎哥哥才18岁就死掉了吗?为什么呢?”
“你这孩子,刚才一定没有认真听导游小姐的解说吧?历史小测上不是考过攘夷战争的题目吗?”
“这个哥哥也跑去战场上和坏人战斗了吗?”
“这间私塾所有的学生都是唷,好像是因为——哎呀,导游小姐是怎么说的来着?”
“这个我知道!历史书上看到过来着!这间私塾的老师被幕府的坏蛋抓走了,所以大家要去把老师救回来!”
“是这样呀。那他们救回了他们的老师吗?”
“啊……后面是怎么说的来着?呜呜呜我好像忘掉了……话说妈妈不是有听导游小姐的讲解吗?一定知道答案才对啦。”
“你啊……”
孩童的母亲抚摸着他的头发,无奈地笑道。
“就知道你的小脑袋装不下学习,我记得导游小姐说,这间私塾的学生们为了解救身陷牢狱的老师,当年全都上了战场,最后剩下的三个人把他们的老师救了出来。其中有两位现在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呢——”
“那么其他学生都和这个哥哥一样死掉了吗?”
孩童的母亲试图用委婉的言辞应对这份过于直白而天真的好奇。
“我想是这样吧,不过对他们来说,把老师救出来这件事比他们的生命还重要呢。只要愿望达成,他们的在天之灵也会安息才对。”
“……可是……”
孩童看起来不太能理解这种说法,疑问道。
“……可是,他们的老师被救出来之后,知道其他的学生都死掉了,一定会非常难过吧……死掉的学生们也再也见不到他们的老师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啦,毕竟战争就是这么残酷,所以我们更应该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好了好了别不开心啦,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去里面看看就回去好不好?今天可以带你去吃汉堡套餐——”
“好耶!我们现在就去嘛!走啦走啦!”
孩童扯住他母亲的衣袖,兴高采烈地把他笑吟吟的母亲往外拽,两人毫无察觉地走了出去,并不知晓他们方才同这段故事的见证者擦肩而过。
这对母子如世间所有平凡的人,听闻着距离他们太过遥远的,和他们无关的,不会发生于他们身上的故事,或是轻描淡写地为之感叹几句,或是不在意的抛诸于脑后,简单的,日复一日的人生里终究不需要太沉重的思考与怀疑。
——天照院奈落的存在随着旧幕府消失而永远被埋藏于地底。
往事亦被美化成令人津津乐道的英雄事迹,最后能展现于世人眼中的所谓历史,不过是剔除了阴暗与不光彩之后剩下的寥寥几笔,无人在意经过如何,何为真相。
——只需要皆大欢喜的结局。
“其实茂茂君向我提议过,想把你们三个的照片拿彩色近照替换掉。不过银时和小太郎都不同意。”
面前的人没有回头。
落在高杉耳边的气音轻飘飘的太像自言自语的感叹,他怔楞几秒,才缓慢地回应道。
“老师决定就好。”
“就知道晋助会这么说。”
木牌上贴着的大头照边缘并不规整,角度也都各不相同,看上去像来自同一张老照片,只是被分别剪下来肩膀以上的部分,背景有些泛黄,照片上的脸还是稚嫩且天真的模样。
“因为不常见到晋助,就算想问也没办法,我姑且自作主张的帮晋助回绝掉了。”
指尖触碰着旧照表面粗糙的纹理,松阳注视着木牌上幼年高杉少有的露出微笑的脸,眼神是一贯的柔软。
“旧照片保存的技术毕竟不如这个时代,多少都有点褪色……说起来,晋助小时候一直很少笑呢,明明笑起来会很温柔,却老是一副严肃的样子,我见你第一眼时就在想,有什么方法可以让这个孩子多笑笑呢?结果到如今也没想到有用的办法。”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老实讲有点失败对吧?明明……是想看见晋助轻松的笑容的,结果长大之后的晋助脸上总带着寂寞的神情,我又实在是个迟钝的笨蛋,总是猜不出我的学生们心里的烦恼,一意孤行的作法不知不觉中或许伤害了谁,光靠我自己大概不容易想明白吧。”